撚青梅(86)
人都说赵浚自幼修道,通晓神鬼,其实说起来他最为擅长的,还是参透人心,眼前自幼长在帝王家的太子轸,生性却懦弱无能,遇繁难之事,很自然便会倒向于“不问苍生问鬼神”。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何轸上钩了。
太子轸最近忧思重重,无暇顾及杨念,入主太子府一事自然而然地搁在一边,可杨念却没有时间苦等了。这些天她三番五日便去信给何轸,一开始还有回音,可最近几次敷衍起来,最后干脆就置之不理了。她的肚子如今已有些显怀,再拖下去,只怕一日大过一日,杨念愈发焦躁了。
既然何轸迟迟不肯表态,那她就只好铤而走险一次,而眼下的冬至宫宴便是她最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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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习俗对冬至重视,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这天举国同庆阖家团圆,而皇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当今圣上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为表重视,圣上在开宴时仍是亲临,只是第一场祭祀献舞未毕,便支撑不住咳嗽不止,黄帕上隐约透出的血色,教坐在一旁的梁淑甯忍不住蹙起眉来,留给舅舅的时间已是不多了吗?
不多时,圣上摆驾回宫,由长公主徳胤代为主理冬至宫宴。
母亲身子不能劳累,大多事宜便落在了安宁郡主梁淑甯的身上,尤其是接下来的击鞠比赛,如约定俗成那般,由郡主殿下亲自公布“击球赌三花”的彩头,由前三名各自赢取一样,三等为雪花纹银五百两,二等为金花元宝一百两,正等着梁淑甯公布这一等彩头的时候。
覃家那位小公子覃啸阳插了一嘴,“禀郡主殿下,今年这一等彩头总该有些新意,不如由郡主殿下随即来定如何?”
这句话一出,引得四方侧目,尤其是覃啸云赶忙瞧了瞧一旁新任首辅大人的脸色,更是恨铁不成钢,自家这个弟弟啊,真是不教人省心。
新晋位的那位毅王殿下听了这话,反倒觉得很有意思,便出声附和道,“金银乃身外之物,本王也认为安宁郡主亲选之物,更能激起大梁儿郎力争上游之斗志,大家觉得何如?”何毅引马向身后一众世家子弟问道。
此提议果然一呼百应,在众人的起哄之下,梁淑甯思忖了片刻,便有了主意。
众人只见这位贵不可言的安宁郡主,轻踩莲鞋,引着一匹缀红缨的白驹,来到梅树边,伸出纤纤玉手折下一枝尚结花蕾的白梅,女子轻挽唇角笑语嫣然,“那便以此为彩头,如何?”
丹唇桃面与白梅相映,宛若画中仙,覃啸云当即决定,这一等彩头必由他收入囊中,他还要先下手为强面见圣上,将甯儿嫁给他为妻。
“既是如此有趣,不如再添一人,如何?”此时,首辅大人由观礼席之上立起,语气淡淡,却教众人切身感受其间威严。
以及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第七十六章
在座的谁人不知, 那些年周首辅跟覃小将军之间的过节,要不说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人人都知这周双白是年少有为的大儒,倒真没人能一见他马上驰骋的身姿。
只怕人无全才, 跟自小习得骑射的覃小将军相比, 恐怕要有些吃力的。
换上一身玄青色骑装,束起发冠的周双白倒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一贯的那份沉稳添了一丝侵略感。普普通通的月杖在他的手里, 倒显得像是一柄即刻出鞘的利刃。
何毅在一旁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是真的身处场上,敏锐如他也能感受到周双白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按骑术控球, 任何一项都在覃啸云之下,甚至无法与其抗衡, 可他周双白有一样却是场上任何一人无法比拟的, 那便是准。
精准到毫无破绽的预判, 何毅第一次觉得周双白这个人的恐怖, 在他眼里, 再为繁杂之事只怕都是一盘珍珑棋局, 他执黑子游走其间,好似早已提前洞悉一切。
毫无疑问, 周双白率先入九筹, 赢得一等彩头。何毅观察他许久,在心底默默想着,若能将这样的人收为己用, 若不能,便一定要杀了他。
那枝白梅由梁淑甯亲手递给周双白的时候,花蕾竟已缓缓绽开, 周双白倒是脸上破格有了笑意,大有冰雪消融之观感,这位少年首辅素爱洁净,这会儿梁淑甯留意到他脸上沾染一片草叶,想必是方才俯身击鞠时溅上去的,虽说知道眼前人是只活了两辈子的老狐狸,可这扑面而来的少年气却是不得作伪,梁淑甯忍笑同他道贺,“恭喜,周大人。”
周双白对于这点狼狈显得毫不在意,反倒凑近了梁淑甯,想逗她看得更仔细些,于她耳旁轻声道,“可惜我想折的,不止这一枝。”
众人远远瞧见这一幕,心中大概有了定论,这周首辅与安宁郡主自幼青梅竹马,一路相护至今,情愫早已深埋,原本对安宁郡主有意的世家王爵们,也就自然而然从心底彻底打消了念头。
何毅原本觉得这场戏足够精彩,可侧目瞧了眼一旁愤懑的覃啸阳,觉得仍旧不够。
击鞠赛毕,场上众人散去各自更衣梳洗,梁淑甯没未稍作歇整,哪知席上那头便出了事,母亲派人传她速回,只说是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梁淑甯的脸色不禁绷起来,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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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梁淑甯赶到时,母亲于殿内已屏退婢女,只留了几位可靠的女官守在门口。而殿中此刻正跪伏着一个女子,竟是杨念。
正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明缘由,“长公主殿下息怒,是念儿一时糊涂,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一时情热未能把持住,便趁着殿下酒醉半醒,于厢房一叙……”
徳胤长公主此时面上的雍容彻底维持不住了,说来杨念也是自小养在她膝下,这女儿家一口一个情热难持,简直置廉耻于不顾,教她怎么能不震怒。
太子何轸觑了一眼姑姑铁青的脸色,登时也吓得没了主意,站起身来轻斥杨念道,“莫要说了,莫要说了,姑姑身子还未大好,若是气出病来,可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杨念被何轸这样训斥一通,摆明了要将责任都推卸在她一个女人的身上,那双美目的眼神骤然变冷,今日确实是她刻意谋划,主动诱惑何轸,又设计长公主发现他二人“奸情”,可这也是走投无路的办法。
徳胤长公主看了眼太子轸,又看向杨念,心中恨其自甘堕落贪慕荣华,这太子轸生性懦弱,怎么看都不是良婿之选,更无须说太子的身份贵重,岂会轻易给她一个好身份?除非是逼她卖着老脸,亲自去求圣上。
看来杨念此次是在逼何轸,也是在逼她啊。
徳胤虽说病了数年,可天家骄女又怎会堪人迫胁,平静道,“念儿,我先前与你指的那段姻亲仍作数,既然眼下出了这等事,便不如尽早办了吧。”杨念留在京中定会遭人耻笑,令太子轸面上蒙羞,想必太子也不会善待与她,离了是非之地,或许对她来说还有一线希望,哪怕是终身养在京外,至少能保有一份体面不是么。
杨念睁大了眼,不敢相信事已至此,徳胤仍是执意要将她送出京城,呵,这些人都在逼她是么。
跪着的女子缓缓立起身来,与一旁的何轸对视,见他并没有出言阻拦的意思。其实,此时太子轸也心如鼓擂,他在赌这个女人不会是疯了吧,若是她敢当众将他二人的秘密说出来……
杨念呵呵笑起来,收回看向何轸的目光,转而正视端坐的徳胤长公主,决绝道,“母亲,恐怕来不及了……”
她向前踱步,一边抚上自己的小腹,“念儿的腹中,可是有了皇家血脉呢。”
“你、你……”太子轸气结,好似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姑姑,我是……”开口想向徳胤长公主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撇清,如何能撇清。此事若是被父皇知道,对他岂不更添一层失望。
此刻,徳胤的脸色显然是难看到极点,劈手将茶盏掷在杨念脚边,碎了一地,“糊涂!”
梁淑甯上前握住徳胤的手,“母亲息怒。”
杨念不想瞧见她们这幅母女情深的景象,心里只想着放手一搏,自顾含泪诉道,“念儿深爱太子殿下,事到如今也无半分悔意,念儿相信母亲一定能理解这番深情的,不是吗?”她心中有些鄙夷地想着,徳胤自己不就与秦相秘密生下安宁这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如今倒也配来骂她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