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22)
“如此温顺,也不怕人,至少说明日前魂道并无大事发生。”莫泠儿手下温柔轻缓,声线婉转悠扬。
“上前看看吧。”话毕,她牵着食魄兽朝前方浓浓赤雾走去。
前路迷蒙,周遭安静,除了食魄兽发出的低低嘶吼,便只有微微血雨落在身上的滴答轻响。极目之处,空中漂浮着或淡蓝或浅金或赤红的圆珠,数十食魄兽穿行于猩红世界里,典雅脱俗的身形,让这持魂夺魄之地,也变得没那么可怖起来。
“这些东西为何颜色不同?”灰疏伸手指向不同颜色的圆珠,疑惑发问。
“浅金为魂,途经魂道自入魂塔;赤蓝为魄,赤色灵魄导自生魂,可自归魄池;淡蓝为残碎之物,生魂已散,只能由魄兽捡拾交与魂官,多数拼凑成为混沌生物再入轮回,少数无法修整最后消弭无踪。”青仪屏声息气道。
说话间,一行穿过崎岖蜿蜒的山间泥地,浓雾之后,冥界之门赫然在目。厚重石门高耸入云,门上为三界封印所覆,牵丝扳藤,辗转纠结,远远望去,依次闪着赤、白、金三色辉光。石门正中窄细通道宽约丈余,被玄色禁制所覆,常有魄兽破禁而入,而后披覆冥界赤红怨气而出,源源不绝,以致方圆之内强大气息与日俱增,千钧威压扑面而来,心神轻颤,连通魂灵器也栗栗危惧。
莫泠儿却不害怕,她大步向前,脚步止于西侧断崖。
紫色山壁在赤色天地间并不突兀,若不仔细查看,必定无法认出眼前这薄薄成片的鳞状山石与周遭其他完全不同。我快步跟上,嶙峋石壁给指尖带来奇怪的触感:“这是什么?”我转过头问她。
“这是那天的‘如果’”她嘴角微微上翘:“紫贝。”
“这是紫贝?”我有些讶异,更多的是被她回应的开心。
“《魂音》所述,澜沧紫贝产于西原,经灵脉与无极之地相通。”说起炼器之物,她明显有些兴奋:“虽澜沧矿藏已开采殆尽,但矿脉相通或许不绝,于是我便到此处一寻,果然有所收获。”
“你想炼‘盛魄之器?’”我恍然大悟。
“古籍所载,魂道有‘影壁’,可见魂魄生前所念,即便是残魂碎魄,影壁所展所现,亦为事实真相。”莫泠儿无声无色,只是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你想将那些修士的残魄取至魂道影壁之前,展其生前之所历?”我问道。
莫泠儿看向我,一手取下迷踪袋,另一手执握一把小铲,目光笃定,轻言慢语掷地有声:“对,若我炼出灵器。一切将水落石出。”话毕,她将一道剑气导入小铲之中,而后双指并拢专注施法。只见片状紫色矿物簌簌落入迷踪袋中,半晌,她收了法术,捏紧袋口,道:“好了,走吧,书中所述,影壁应在魂道东侧,过去看看。”
众人冒着血雨向东疾行,最后发现这影壁所在竟是刚进入魂道时那赤色长河的源头。此处景观有些怪异,平地间突现一巨大凹坑,凹坑之内横七竖八错落堆砌着玄色晶石,而晶石之间便是自下而上飞流而出的赤色河水。它自地底而出,由窄变宽,穿凹坑向上,继而蜿蜒盘旋向入口禁制奔流而去。河水裹着通天恨妒之能,周身血雾弥漫,稍稍靠近便被通达入骨的沸腾怨怼所撼,以致心神不宁。凹坑附近的河畔突兀的斜插着一块平整晶石,同为玄色,却三丈长宽,耸立平地。
“这是……影壁?”灰疏问道。
“没错。”莫泠儿才说个开头,黄宇燃有些按赖不住,急急抢话:“影壁与魂官断命之物材质相同,故而能观前世因果。五彩晶石实为玄色,上古女娲炼石补天,用的便是它。”
“女娲补天之石,为何会在冥界?”莫泠儿手搭凉棚向来时的方向眺望一阵后,独自往回走去,灰疏只好围着黄宇燃绕圈圈,抓着头发急急询问。
黄宇燃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他抚着下颌回答道:“地志所载,石林以北、郎溪山以西,无极之地广阔浩渺,女娲遗落补天之石,便驱真龙、玄龟、凤凰、朱雀镇守其中。不久,真元陨落,人间有了轮回,冥界之主跪女娲神像七七四十九日,求得一方晶石立于魂塔之中,自此,前世因果于魂官前尽数展露,三界因果得报,天地气运平衡。”
闻言,灰疏继续道:“那此处晶石从何得来?如此凌乱大气,似乎是随意抛下呢!”
“二百年前,劫雷落下,魂道崩塌,便在此处。”莫泠儿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她掌中引绳,牵着一头食魄兽,绵言细语恐惊吓了它。
魂道前尘已被提起多次,于是灰疏立刻就懂了,黄宇燃也点了点头:“日前翻阅的古籍所载,二百年前魂道变故,这些晶石便是封印魂道所用。”
我撇了撇嘴,有些懊恼自己偷懒耍赖,以致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却丝毫插不上嘴去。我看向莫泠儿所牵食魄兽,它两腮鼓鼓,颊侧囊袋映着淡蓝微光,随着莫泠儿伸手,便轻轻向她掌中吐出一枚。灵魄半悬于她掌中,莫泠儿再施法诀,慢慢将其推向影壁。
表面沟壑嶙峋的影壁突然变得光滑起来,一道白光自上而下贯穿而过,众人强忍兴奋,静静等待,可半刻过去,晶石表面却再无波澜。
“为何?”我不解。
“或许,我们得选个片段?”灰疏继续道:“人间话本里有基于物质科技开发的‘可实时推送观看的’记忆体,选择观看片段便可启动内里不同的记忆。也许,这个是一样的?”
“我来试试。”,话毕,青仪站到那团淡蓝圆珠面前,闭了双眼。半柱香后,青仪再次睁眼,道:“有了,的确是灰疏所说的那样。”
“有吗?为何我这毫无反应?”黄宇燃困惑。
“难道各自所念,只能被自身看到?”话毕我学青仪举步上前,心中默念所想,而后睁开双眼。果不其然,光滑洁白的石幕上开始有了色彩,大红喜轿,镶金喜服,高朋满座、欢声雷动,光华接连闪过,石壁上的影像一幕接着一幕,我在石壁前快速审视着这魄主的一生,直至他为修炼走火入魔,眸中光华渐渐散去。
正想回头与众人交流,我突感眩晕,喉间腥甜之气就要喷涌而出。
莫泠儿见状立刻急奔而来,用温暖的指尖轻叩我右手脉门,探过脉息之后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你太过投入,魄主走火入魔之时,便被这残魄伤了心神,看似危殆,实则魂魄安好,并无大碍。”此刻我正斜斜倚在凹坑旁的山石边,莫泠儿与我迎面而坐。此刻血雨骤停,疏风拂面,洇湿的衣袍带走了我的体温,只是相触一瞬,她的温度便让我通体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将右手缩回衣袖,再用左手五指轻抚她残存的体温,一股难言情绪无法抑制地自内心兀自浮现,让我再也无法安坐。
我用逃离掩饰慌乱,于是慢慢踱至影壁面前,直到我与它之间仅距咫尺。
突然白光一闪,影壁通体再次变得洁白。
我伸手轻触那高耸晶石,最终在踌躇中得出结论:所以,它……是在偷看我?
第十四章
洁白石幕触感冰凉,沁人骨髓,像能把我身体的温热都尽数吞了去。
所以它已窥遍了我的人生?我心忖,那它会不会知道酒醉那日发生了什么?
小退半步,平展双臂,随着空气中一阵轻颤,影壁之上生出了涟漪,而后波纹渐散,嶙峋石壁变得平整,鲜活影像跃然其上,所现确是那日的情景。
或许是我酒醉,一开始画面像是蒙了薄薄雾气,有些迷离徜仿。石壁突然暗了,须臾又亮了起来,青仪出现在轻晃的画面中央,他掩鼻俯身走向我,伸出一条胳膊搭上我的肩膀,继而一个半蹲,视角调转向下,只见方格花砖被秽物弄脏,眼前是青仪天青色的外袍,下摆微微润湿,背部金线纹绣的小雀随着脚步左右晃动,我应是被他抗在肩背之上,让他步履有些艰难,走进内室时趔趔趄趄,差点将雕花屏风撞倒。
一阵轻晃后,我被重重投入了浴桶,以头朝下的姿势。涟漪渐起,而后茫白水雾溢了满屏。额前垂落几缕鬓发,我拂开它环视周围。松木浴桶浮着紫红花瓣,一旁的高背座椅上搭着我的长衫,椅后有白丝屏风虚虚遮挡,屏风后头,青仪正两膝相交,靠着椅背阖目休息。须臾他起身,接着轻晃的画面变成一阵剧烈的摇摆,继而再次安静下来。雕花床架垂落的纱帘被青仪一手拉开,天旋地转之间,我便滚入了床榻内。青仪身影眇忽,翻转手掌捻诀为我穿衣,一双凤目微微蹙起,口中喋喋不休:“终日饮宴作乐,不思进取,下山半年,修为毫无进境,夫人将你托付于我,而我早晚会被你气死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