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20)
“嗯？”灰疏摸了摸脑袋，并未读懂她跳脱的思维：“所以是他女儿渡了这三千修士……”
“所以冥道食魄兽，可捡拾散逸之魄，正是束魂夺魄的最初模板，而当年林郊寒既能造出无垢，便可能会有人能造出盛魄之器。”话毕，我将期待的目光投向莫泠儿。我自认读懂了她的推断，并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将心中所想道出以获得她的肯定。我心忖：她若觉得我与她心意相通那便最好，再不济，觉得心有灵犀也行，退一万步，便是觉得我愿揣测她的心思也不错。
只是我万没想到，此番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竟功败垂成，撞上当头一棒。
“澜沧器修已在百年前被屠灭殆尽，紫贝出产也几近枯竭，你所推测的可能几乎没有。”莫泠儿偏头看向我，面色淡淡，似上书“你想多了”四个大字。停顿须臾，她将视线移开，环视四周解释道：“我所述，意指冥道食魄兽，可捡拾散逸之魄，极大可能成为了夺魄的帮凶。”
讨论已久，莫泠儿的推断终使一切有了指向，小院中开始有些喧嚷，渐渐变得嘈杂。
“那么……”青仪突然高声说话，他看向黄宇燃：“这些失魄之人，他们的通魂灵器是否有遗失？”
“并无遗失。”黄宇燃说：“按西原风俗，会将通魂灵器与修士一道超度，以示尊重。何况，受害之人均为低阶修士，并无人有移魄之能。”
“那这些生魄是如何取出的？”周遭再次安静下来，青仪看了看众人，而后起身，绕着小亭踱步：“无垢束魂，需于交兵之时，或破其护身之障、或引其神魂之力，归根结底，须将‘魂’袒露人前。但这两者方式中的任何一种，都无法在毫无知觉中达到目的。”说到这里，他看向莫泠儿：“也就是说，即便能操控食魄兽，灵魄也无法悄无声息自行离体，若非自愿，凶手都必须直面修士大战一场。”
莫泠儿低头沉思，指尖在桌上交替敲动：“自愿献出灵魄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所以，得有人将这些修士的灵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驱出体外，然后带走。听起来绝无可能，但实际上，魂之离体，魂散身陨，魄之离体，却可聚真元。所以，移魄之技，或许真的无须交兵。”话毕，她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
此刻已是黄昏，日头刚刚落下，凌乱的赤色晚霞间铺着几丝薄云，月亮刚开始洒下慵懒的光。我自暴自弃哆着酒，青仪已有些醉了，右手托腮断断续续说着话，阿戎跟祝湛大声谈笑，莫泠儿也倚着栏杆独自饮着茶，偶尔跟小桃搭个腔。小院再次热络了起来，讨论的话题从美食到美景，唯独避开了无望的真相。只有黄宇燃转了朝向，盯着半开的院门，小口哆酒，不发一言。我呆呆地看着他，在这个稍显悲观的夜晚，他那牵肠挂肚的眼神像极了寂寒夜幕中燃烧的火。
去年深冬的那个黄昏，我独自坐在茗月阁前的小亭里，也是这样的晚霞，这样的祥云，这样的月光，当时我唯一的亲人还在灵泉福地里日夜闭关，从不在意是否会把我留在无穷无尽的孤独里。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夙夜渴望的，都只是一个这样的眼神而已。
不切实际的绮望在心中一闪而过，我看向莫泠儿的方向，心忖：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撞邪了呢？
幸有美酒可漱愁肠。
次日疾行，舟车劳顿，方达终点。
天道宗所在为燕霞山脉最南端，山下便是白氏凌波谷。山巅气候寒冷，常年冰雪覆盖，并不利于居住。于是派中设了灵网禁制将居所与山颠寒气彻底隔绝。所以，山巅雪虐风饕、寒风簌簌，山腰之下却温暖宜人、草长荫飞，慰为燕霞奇景。天道宗主修为小乘之境，重塑道骨之后，器宇轩昂、风姿特秀，样貌不过而立之年。直至跟随他挺拔身姿通过内门之上他亲留的那道肃杀剑气入了山门，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这是目前澜沧大陆修为最高的几人之一。
一行并未休息，奉茶之后，莫泠儿便将仙灵草一事细细道出。如石破天惊般，安静的议事堂顿时喧嚣了起来。西原偏僻，世家闭户消息闭塞，门中众人从未听说过仙灵草。但很明显，较之两位数的失魄之人，那南渡蓬莱的上万修士，作为澜沧根本和下修界的基石，他们的遭遇才确确实实震撼了这堂上众人。
“如此，请宗主修书予各世家掌门，将前因后果剥丝抽茧一一描述，再请世家同心戮力规劝所辖村镇。”莫泠儿起身，颔首退步行了大礼。
“快快请起。”黄道存走到莫泠儿跟前，扶住她手肘让她起身，而后转头向我和祝湛示意，道：“几位贤侄所述，事关重大，所为，功在千秋，世家为澜沧依靠，须协力同心应对。各位远道而来，可先去住处修整，稍后再行议事。”
话毕，他颔首向台下四位长老道：“各位随我入内吧。”
仅仅半个时辰，我刚刚辟了身上尘泥，还没收拾包袱，便听见数十灵鸽陆续赶来。随后，我与众人再次被请到议事堂中，黄道存于堂中端坐，神色稍显疲累：“灵鸽已载着我的亲笔书笺去往澜沧各处。自世家以下，各城主、镇长、村长都将知晓仙灵草培育的真相。”他站起身，微微伸展了肢体，继续道：“我也发了邀约，请世家遣人入西原议事，蓬莱夜胜国，或早或晚，于此事必要给我澜沧一个交代。”
“至于濉溪‘夺魄’之事，宇燃已将具体情况告知于我，四位长老和我商议过，几位贤侄既疑冥道有变，那便不妨直接去现场查看。”黄道存起身，绕过前方案台布下悬梯，轻轻翻转放松右腕，话却不停：“若是食魄兽有异动，至少可确定盛魄手段；若无异常，也好早作其他推测。”
“是”，众人齐声答道。
多日不见希望，也久未听到好消息，黄道存雷厉风行的作风，让我心中阴郁一朝挥散。定下出发日期，我便独自向居所走去。
我所居沃雪楼，是燕霞山主峰之上，最为靠近门派中心的客居之所。雕花石刻所砌的小院圈住一栋竹木结构的小楼，楼前四季花树交替盛放，一侧的老槐之下，汩汩温泉青石所砌，泉水自池底翻涌却从不溢出；另一侧则修了茶亭，灵气笼罩，内有地龙，杯盏干洁，茶水适口正当饮。
连日赶路周身疲累，自议事堂返回，较之端坐饮茶，我选择了将自己投入汤池之中。温热池水携灵气轻吻着我，像母亲温暖的怀抱，让我翩翩如凌云。我背倚池壁，将目光投入远处披覆冰雪的山巅，层峦耸翠之上的白色顶盖被眼前氤氲的水雾遮蔽，若隐若现，正是一派盛景。
“天哥天哥，我赠你一件礼物，贺你生辰可好。”梦中的姑娘眉开眼笑，双手负于身后，袖中鼓鼓，明显是藏了东西。
白衣少年上前两步，双手扶着姑娘的肩膀：“我生辰还早，不过夫人若做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我倒很愿意提前看看。”
少女听到这话，立刻美滋滋地将那物事展于右掌之上，粗粗看去，那是一个紫色的器物，天然琢磨而成，并不是非常规整。四角尖尖，中央稍稍凹陷，上盖雕花木质，整体风格古朴自然，她拉着那少年的手，问道：“天哥是否尊了父亲所嘱，将灵慧之魄移到剑上？”
那少年点点头：“岳父所言，岂敢不从。”言辞恳切。
“那你看着。”少女说罢，退开一步，指尖一道灵气混着血珠注入那器物之中，而后她向那少年撇了撇嘴，示意少年举起右手。须臾，另一道灵气撞向少年的手指，而后血珠破指而出，落入那器物之中。少年将指尖含入口中咄去残存鲜血，正见那少女抬头，嘴角微微上翘，口中念念有词。于是紫色灵器在掌中开始旋转，速度逐渐加快，凹坑之中的血珠在她口诀之下，渐渐融为一体。
而后那少女松手，灵器通体发出紫色光华，悬于当空。少女右手两指并拢聚了灵气，直击少年剑柄上一枚五彩灵石，而后调转指尖朝向那紫色灵器。片刻，发出淡淡金光的灵慧之魄脱离剑柄灵石，顺着灵流直直向那器物飞去，正要融入灵器之时，少女再捻诀注入一道灵气，于是，灵魄在那紫色器物上盘旋少顷，继而直奔向少女灵台，片刻，竟是融入少女身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