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18)
“上官师兄,酒后所为或许并非出自本心,我不曾介怀,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施了一礼,轻言慢语,话毕长长舒一口气。
我多日未与她说上话,对她此刻的主动颇有些意外,仓皇之下,更无法理解她模糊的描述,于是躬身回礼,道:“酒后……我做什么了?”心中却是一惊:难道,我也吐在她身上了?
她应是此刻才意识到我根本喝断了片,面色凝滞须臾,接着竟松了一口气:“既然师兄忘记了,正好,便权当没有发生过吧。”话毕,她未做停留,便回身离开,只消一瞬就消失在我视野里。
我的失忆竟让她如释重负,这一举动彻底引起了我的好奇。她所言“权当没有发生过”,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刻青仪正背着背篓自山那头的园子走来,“青仪!”我起身向他狂奔。
“公子唤我何事?”青仪甚少见我如此张煌,颇有些疑惑。
“我且问你,那天夜里,就是三天前。”我有些气喘吁吁,见他点了点头确认明白了我说的时间,顿了顿,尽量平静呼吸才继续:“莫师姐到我房里助我入定,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没有啊,我见师姐来了,正被你吐了一身,又劳累得很,便回房洗洗睡了。”青仪满脸疑惑看向我,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跑得匆忙,无垢被我随手别进腰带里,此刻正盘桓在我脖颈之上,鞭身在我脸颊轻轻蹭过,而后匆匆垂下。“没有,没什么”,我一手将它扒回腰间,敷衍着回答。
多日苦苦回忆却徒劳无功,本来坦诚相处的二人,也因为此事落得尴尬无言,我对这种境况束手无策,只好藏起这份牵肠挂肚,装得淡然自若、心安理得。
疾行数日,我们差些错过这濉溪边最后一个村落,最后是被人于山道旁叫停了车驾,借宿在了村长家里。再行一日,我们就将进入一个狭长关隘,关隘之后便是天道宗和凌波谷之所在。这段快要到头的旅程,在经历了这一切后,竟让我生出了盈千累万的不舍。以致子时已过,我依然毫无睡意。
清漱的山风抚过窗棱,带来淡淡的草木香气,屋顶的天窗嵌了琉璃,朗月星辉满布天幕。我干脆坐起,端身入定,又念起尚不能化形的无垢,便想去抓来与我一道修习。只是眯着眼睛寻过整个床榻,却没有见到它的身影。
长本事了!我想,还会自己跑掉?
“无垢!”我大喝一声。
灵流轻颤,屋内的平静被打破,掌中泛出涟漪,而后无垢显了身形。它扭了扭颀长的身躯,懒散地攀上了我的脖颈,停留片刻,见我几无动作,再轻轻蠕动着在我面前化了无形。我未能触到他的实体,只是迟疑的用右掌轻抚他呆过的痕迹。
连无垢都不动声色的变了啊,我哂笑着想。
苍狗白衣,世事多变,一切结束以后,莫泠儿也要回缥缈宫去了吧?分开之后,我和她又将变成怎样的关系?会变成仅仅认识的陌生人?还是偶有交游的朋友?或许,我可以同她一起周游澜沧?这样,我们之间才会有些别样的可能吧?
“公子,准备走了!”灰疏打断了我的思绪。
已是早春,寅时天就已经微微亮了,“来啦!”,我答道。在塌上养了会神,再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推开窗户,见大家都早已忙碌了起来,阿戎和小桃拿了一堆包袱,正往门口的马车上堆,莫泠儿和祝湛坐在竹亭里啃着馒头,村长夫人也在厨房忙进忙出。
毕竟昨夜差点要露宿野外,我关上门,打算下楼去跟村长道一声谢。
此刻,院门被一脚踢开,而后一灰衣老人怀抱一人冲了进来:“徐志,不好了,我儿……我被夺魄了。”他瞳孔微微放大,巨大的惶恐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村长自后院闻声而出,引导那老者将怀中之人轻放于床榻之上。只见那少年双眼紧闭露出痛苦神色,指尖苍白,面色乌青,眉头紧拧,眼角甚至流下了晶莹泪珠。听到“夺魄”二字,众人相视一眼,而后也不约而同地进了房间。
“梳儿早起练剑,”那老者急急道来:“常去濉溪之滨,丑时出,寅时归。”他擦了一把额上汗珠:“不料今日过了寅时三刻还未归家。”
“‘夺魄’之灾已逾一年,天道宗早已发出告诫,建议暂时不要独自外出,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村长心烦意乱之下,直白之言脱口而出。老者痛不欲生,并未抬头答话,他斜斜倚坐塌旁,只手拽住少年衣襟,另一手不停抹去眶中泪珠,口中呜咽,却无法说出完整词句。我走上前去,轻拍老者脊背,低声安慰。
莫泠儿走近那昏迷之人,右手轻轻搭上腕部,再捏开眼睑查验一番:“心搏犹在,唤之不应。”她侧身看向村长继续道:“所有夺魄之人,均是如此?”
“是的,其身不死,却昏睡不醒。天道宗主曾寄来信笺,信中描述‘夺魄’之症便是如此。”村长头上冒着细细汗珠,他随意擦了一把,端身回应莫泠儿,并不介怀我们的闯入。
“现场是什么情况?”我问那老者。
“见他迟迟未归,我想起天道宗的警告,便去濉溪边寻他。找到他时,他通身并无鲜血,斜斜倚在土坡旁,像是睡着了一般。”,老者拭去颊上泪珠,呜咽着回答:“无法唤醒。”
“可有打斗痕迹?”我继续问道。
那老者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走得匆忙,并未细细查探。”话毕,泪珠又断断续续流了下来。
“实不相瞒,我们一行往西原来,本就是应天道宗主邀请,调查西原夺魄一事,如今正好遇上,便请带您我们去现场看看。”,我向村长俯身作揖,躬身道。
村长闻言颇为意外:“是吗?那敏志,我带这几位道君去濉溪边瞧瞧,你在这里,好好陪着梳儿。”说罢,他双臂拥了拥那老者的肩膀,再轻拍几下,而后示意我们跟他离开。出了村长的家,沿着屋口的小道向北,再走进这片密密的树林,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耳畔便传来了潺潺的溪水声。树林以银杏为主,冬去春来,枝条上仅仅生了点尖尖嫩芽,纵使枝丫生得再嚣张霸道,清晨的阳光落下,足下土地也是一览无余。
“看这里。”莫泠儿指着西边的一个小斜坡。只见坡上一排凌乱小坑,深入泥地之中,直直向濉溪边延伸。
青仪指着坡边大石:“曾经还上过这大石。”说完青仪站上大石向北面望去,再踮了踮脚:“应该是在此停留过。”
“这不像那刘梳自身的足印,我想,定与那‘夺魄’有关。”灰疏肯定的说。
莫泠儿低头思索,再看了看我们来时走过的路:“请问村长,这里何时下过雨?”
“三日之前。”村长回答。
“那这小坑应是三日之前所留。”她肯定的说:“只有落雨之时,才能留下印记。”
“只是那日雨势颇大,足印凌乱,无法判断来了几人,甚至无法判断是不是人。”村长蹙眉,有点懊恼。
我看看来时的路,泥地坚硬,众人行来只留下浅浅的足痕,于是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也就是说,留下此印记之物,不一定与‘夺魄’之事有关,出现在这里,或许只是巧合?”
“还有一种可能。”她抬头看向我:“未雨绸缪,谋定而后动。”话毕她继续向溪边走去。
濉溪自西面来,除了北面这银杏树林周围再无障碍。众人循着水声走向濉溪,只见溪边视野宽阔,灵气丰沛,的确是修行上佳之处。溪旁有一土坡,坡下有凌乱脚印,仔细辨认出自一人。“这里应该是他父亲寻到他的地方。”我指着土坡,说出我的判断。
“这边!”祝湛在土坡那头,抬臂挥动,大声喊着。
众人急忙跑了过去,祝湛手执一银白长剑,剑穗已被溪水濡湿,剑身完整,普通精钢所铸,应是刘梳所有。
“周围确无打斗痕迹。”我再次看了看四周,路面足痕大多属于伤者本人,确实并未发生激烈争斗。
“从剑身所在位置来看,他有可能是在此入定,沟通天地之时,被人袭击。”我靠着土坡坐下,右手向近旁一抚,正好触得剑身。
“这‘夺魄’的方式,竟是悄无声息。”莫泠儿蹙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