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今日未翻牌(44)
走神的功夫, 萧瑶手上动作不知不觉停下来, 忘记给载雪顺毛, 它仰着小脑袋不满地哼唧,拿小鼻子蹭萧瑶的手背。
萧瑶闭了闭眼,一脸生无可恋地将载雪塞给半夏:“你还是出去吧,让本宫静静。”
本以为半夏正巧替她解围,没想到这丫头没拉她一把不说, 还往回推了推。
车辙碾过官道,骨碌碌的声响盖过林中鸣蝉,马蹄扬起的尘灰, 滚滚散匿于道路两旁的山野中。
西边金乌尚未坠下, 东边天际已挂上一轮发白的月,漫天羊毛卷似的积云下, 一行人终于抵达钟灵山下的行宫。
随侍宫人顶着烈日晒了一天,个个面如土色,行宫里等候多时的宫人们,笑盈盈引着贵人们往各处安顿。
飞鸟扑棱着羽翅飞回山林,日光一寸一寸低下去, 行宫各处亮起绛纱珠灯。
山风送爽,灯影摇曳,内殿未摆冰盆,却清凉如秋夜穿堂。
绿衣宫婢将缃色竹帘卷至最高处,烈烈山风卷起烟罗纱幔,扑向栏杆外浓墨似的夜色。
萧瑶盥洗毕,着一身莲青色寝衣,倚着二楼栏杆凝望不远处湖心明月,半夏、白芷忙前忙后翻箱笼,替她找了件褙子披上。
湖对岸,乃是季昀的住处,楼中庭外皆亮着灯,灯影倒映在湖水中,像许多小月亮。
这会子,他应是在批折子吧?
萧瑶手肘支在栏杆上,掌心托着侧脸,若有所思。
卸箱笼时,她特意吩咐宫人将折子送去季昀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叫人把折子送去他那里,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送去了。
也罢,上回季昀批的折子,朝臣们无一人瞧出来,她权当养了一位长工,替她分忧劳神。
左右印玺在她手里,所有折子得她过目方能送出去,不怕他耍手段。
黑暗中,一只海东青迅疾划破夜空,合羽落在季昀身侧窗棂边,一面踢踏着绑了绢条的腿,一面歪着脑袋看季昀落笔。
季昀头也未抬,随手揉了揉它小脑袋,写就最后几个字,将折子合上,方才搁笔,将它捉过来,放在书案上。
“乖云鹏,去吃东西吧。”季昀取下它腿上绑着的细绢,捋了捋它无一根杂色的雪白翅羽。
云鹏似能听懂人话,探着脑袋朝他掌心蹭了蹭,便循着味儿觅食去了。
于灯下展开细绢,季昀眉心轻折,字条是睿王送来的,却是问他,那日青菱河上他抱着的,是不是萧瑶。
虽不知睿王因何起疑,可他既然问,便是未能确定,季昀想想那些知晓内情之人,唯有薛直会出卖他们,可薛直已开不了口。
是以,季昀提笔回了两个字:“不是。”
只半个时辰,身在京城的睿王,便收到季昀的回复,简单的两个字,他凝视良久,方才笑着揭开宫灯琉璃罩,将绢条烧了。
继而转身,缓缓走近地上趴着的废人身侧,捏起那人下颚道:“你瞧,他果真护元福护得紧呢。”
“不过,你放心,你替本王解了惑,本王自是要替你讨个公道的。”
闻言,瘫在地上的薛直呜呜怪叫着,笑得面目越发狰狞,没等送回沐恩侯府便疯了。
听到属下回禀,睿王不屑道:“啧啧,烂泥扶不上墙,公道还没讨回呢,就值当高兴成这样。”
季昀留薛直一命,原本是看在他是萧瑶表兄的份儿上,留他一口气。
却忘了,他虽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却还会点头。
从薛直口中确认了青菱河之事,睿王转动着玉扳指,忽而想起一事来,招来亲信吩咐:“郡主不是一直吵着平州炎热,要来行宫避暑么?让她来!”
行宫里,萧瑶躺在美人榻上,闲闲捞着琉璃碗中的冻葡萄吃,唇瓣冻得娇艳欲滴,手中医书翻了大半。
眼睛有些疲倦,腰也微微酸痛,她放下书册,站起身来,在楼中来回踱步,冲半夏道:“随行的娘娘小主们,成日里都做什么呢?”
半夏放下手中的活儿,认真想了想,笑道:“奴婢昨日往季皇夫处送折子,倒是瞧见娴妃娘娘、舒美人几人在水榭里打叶子牌,玩双陆,不知今日在不在,陛下可要去瞧瞧?”
闻言,萧瑶心下了然,难怪昨日水榭那边欢声笑语不断。
叶子牌、双陆、投壶这些,她从前也玩过,还是清婵姐姐离京前。
“去瞧瞧吧。”
看折子果然比批折子轻松许多,只几日,萧瑶面上笑意都多了。
扶着半夏的小臂,含笑走进水榭,却是扑了个空,萧瑶扭头冲半夏莞尔:“定是昨日被你撞见,她们怕本宫不悦,换了地方去。”
水榭外,绿叶粉荷随着水波摇曳,再往前便是季昀的住处,萧瑶想了想,折了回去:“去陪陪母后吧。”
谁知,走到半路,跟方嬷嬷碰个对脸。
“陛下,奴婢正要去找您呢!”方嬷嬷揪着帕子,匆匆行礼,一脸焦急。
萧瑶听了,忙上前一步:“可是母后有何不适?”
来行宫那日,薛太后中了暑气,每日吃着随行太医开的药方,似有些好转,今早萧瑶去请安时,还陪着说了会儿话。
“正是呢!”方嬷嬷急得跺脚,“太后娘娘这几日一直用的不多,今日好容易胃口好些,刚吃下去,全给吐了,奴婢去寻太医,到了才想起来,太医领了太后娘娘恩旨,上钟灵山拜访霍神医去了,不知几时能回。”
“本宫先去瞧瞧母后。”萧瑶边说边往前走,脑中快速想着应对之策,她虽常读医书,却从未实践过,不敢说比太医强,“钟灵山这么大,眼下也不知太医身在何处,半夏,你且去季皇夫处拿季首辅的名帖,去趟飞泉山,请季姑姑下山来看看倒是更快些。”
“快去!”
半夏得令,旋身便往季昀所在的方向跑去。
见到母后,萧瑶陪她说着话,诊了诊脉,心里有数,倒踏实了些。
“母后此番还是暑气入体所致。”萧瑶握着她的手宽慰,跟方嬷嬷口述了个简单的调理方子,叫她去煎来,先给薛太后服下。
用量她怕把握不好,开的方子很温和,无害,就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先顶顶。
薛太后倒也肯放心,让方嬷嬷按照萧瑶说的去做。
日前,远游十余年的霍神医忽而回到钟灵山,杏林圣手们陆续闻讯赶来,想聆听教诲。
这几日,钟灵山的山道上,总不乏来访者,却没听说有人见着霍神医。
此刻,霍神医确实不在钟灵山,而是上了飞泉山。
飞泉山家庙前,迎风落英的合欢树下,立着三道身影。
“师父,徒儿艺姝恭迎师父归来。”季艺姝垂眸冲霍庭修行礼,轻颤的眼睫带着湿意,从霍庭修出现的那一刻起,她未敢有片刻直视。
霍庭修长身而立,抬手摘下一朵合欢花,拈在指尖把玩,他眸光凝着手中花,话却是对季艺姝说的:“你说恭迎师父,可我回到山中数日,也没等到你去给师父请安,倒要师父先来见你。”
“师父!”身侧立着的微丰中年急急求情,“求师父不要怪罪师妹!她常居此地,甚少下山,定是不知晓师父回来,才没去向师父请安。”
“孟师兄。”季艺姝嗓音轻颤,如今面对孟师兄,她仍愧疚不已。
若不是因为她,孟师兄也不会被师父逐出师门。
思及当年情形,季艺姝睫羽上湿意越来越浓,一滴清泪缀在眼睫处,落地无声。
“你还在为当年之事怨为师。”指尖花被风吹落,霍庭修凝着季艺姝,眸色深邃难辨。
“徒儿不敢。”季艺姝话刚出口,忽而被霍庭修上前一步,拉住手腕,她骇然抬眸,“师父!”
孟师兄身形一僵,望着眼前二人,一脸惊诧。
“别动。”霍庭修指腹搭在她脉搏处,忽而眸色一凛,“你身上的情毒解了?”
只一瞬,他深邃的眼眸蓄起滔天怒意:“季艺姝,你既委身于他,又替他诞下孩儿,为何不嫁与他!”
他?他是谁?诶?等等!师妹中过毒?还生过孩子?
孟师兄脑子里塞满了小问号,一个都还没想明白,便见师父甩开师妹手腕,冲他呵斥:“孟愈!是不是你不肯娶她?”
“师父!”季艺姝忽而跪下,伸手想要去拉霍庭修,手腕颤颤,想到什么骇然旧事,又迅速收回来,泪如雨下,几乎说不出话来,“师父,求您,求您别说了,不关孟师兄的事,都是徒儿的错,该被逐出师门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