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图画院小记(141)

她的视线比之前一次清楚很多,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一尺距离的少年,视线晃了晃,眼泪几乎要决堤而出。

可她如今只是一盏灯,灯并不会流泪。

他比别离的时候看起来更瘦,身上早就不着那件青碧色的道袍,换上了东戎的装束。

辫子松散披在胸前,遥遥荡荡的,灯火勾勒了身形,异域的清圣感愈发明显。

少年伏案写着什么东西,露出了细细的一截手腕。他察觉到了灯火的摇晃,搁置下笔,抬手挡了挡跃动的火苗。

崔蓁突然觉得很温暖,她和他的距离很近,就像很久以前他在图画院帮她补夏学谕课业时一模一样。

少年有些疑惑看了眼帐篷,并无风进来,为何灯火跃动不止?

“郎君,吃药了。”门外有人端着药进来。

崔蓁余光看去,是恩和。

恩和也换了东戎的装束。

“今日阿古拉去练兵场了,由我给郎君送药。”恩和小心翼翼道,他在观察郎君的脸色。

“放着吧。”沈徵点了点桌面。

“郎君,如今二殿下伏诛,东戎局势咱们也控制下来了,那西面的北凉不过是不自量力夺了两个城池,但咱们不是派了阿古达木将军去了嘛,肯定会凯旋归来的!您都操劳这么久了,还是眯一会眼睛吧。”

沈徵低头看了眼静下来的灯火,他觉得恩和所言有理,点了点头没应声。

“外头冰化了?”少年问。

“是啊,瀚海湖边已经有了第一道裂痕,再不久,银莲花就要开了!”恩和似乎很兴奋。

“是吗?”沈徵站起身,身形晃了一下。

恩和一把扶住少年,一手拿过一旁的斗篷,替少年系上。

少年神情无奈地看了眼身上的斗篷,自嘲道:“如今是越来越怕冷了。”

恩和忙答:“等开了春,东戎的事情彻底了了,咱们就回大梁去。大梁气候暖和,定能养好郎君的身体。”

少年怔神了片刻,没有说话。

然后他低头,又看了眼油灯。

好像透过那暖光的火苗又想到了大梁江南的春昼绵长,绿柳莺啼。

矾楼的果子甜腻,清风楼的玉轮爽口,担着篮子的花贩从一条条街巷里走过。

那个着了一身豆青色男装的少女,在他面前一蹦一跳地朝前跑着,发髻里冒出几根碎发,像是随风展翅的小蝴蝶,就在春风里肆无忌惮飞舞翅膀。

然后他似乎看到了她回头对着他弯了眼睛:“阿徵,你在做什么啊,再不快点,糖瓜蒌就要被卖光啦!”

她说完后招了招手,但也没等他。

朝前蹦跳着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他视线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大梁又到了杏花开的时候了吧,少年神情浮过温柔。

可惜,他没有机会带她看瀚海湖的银莲花了。

“郎君,要去瀚海湖边看看吗?”恩和小声问道。

“不了,”少年摇了摇头,扶着长塌坐了下来。

“恩和,你知道么,现在想来,我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她了?”少年轻声道。

“嗯?”恩和不明白。

少年也没有顾得上他能不能理解,他看着那暖黄色的灯火,思绪里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母亲带着我从安朔堡回来,要我等在隔壁苏合大哥家,她说她去拿几件东西就带我一起离开。后来,有人大喊着救火,我跑出去看到我家的帐篷燃了熊熊大火,我当时顾不上,一心想着母亲还在里面,便直接冲了进去,烟火呛得我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我也寻不到母亲,只能模糊看到母亲被压在一方长板下,当时我吓坏了,本能地就要去救母亲,却被一个人拦腰抱住。”

少年顿了顿:“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根本无法挣脱,那人就把我一口气抱出了帐篷外,我没来得及看清她,心里还想着母亲,又想跑进去,那人一把拉住我,我这才抬头看清楚是个女人。”

“我有些记不清她的脸了,但我记得她当时好像很生气,我哭闹着说母亲还在里面,她便和我说,让我待在原地,她进去找母亲。她当时走了几步,然后回头问我名字,我答‘沈徵’,她皱了皱眉,又问哪个徵,我说宫-商-角-徵-羽的徵,然后她说了句,闻徵者,乐善而好施,是好名字。”

“后来呢?”恩和小声问道。

“后来···她进去后,帐篷就塌了,母亲没有出来,她也没有出来。”

少年说完这个故事,陷入了沉默,外头急驰过的马蹄声,贴着地面起了隆隆的响声,逐渐靠近又远去。

“再后来,我去了大梁,那时整个大梁人都不喜欢我,无论我在何处都受尽欺辱。有一次,我随官家避暑去行宫,至一村庄暂休时,有同行的官宦子弟骗我说官家在水边等我,我到了之后,被人蒙了头推进水潭里,就当我自己以为要死的时候,却被一个村妇救了上来。”

“我当时觉得不如就在这水潭里一了百了,也许对我是种解脱,可她偏不如我愿,给我换了衣服,又煮了姜汤,还带我去看她喂猪砍柴,”少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病气似乎也跟着一散而光,“喂猪有什么好看的,她看起来比我还怕猪,躲在角落里,就只敢远远撒浆水。砍柴也不是很擅长,总要好几斧头才能劈开一根,我觉得好笑,就笑出了声音,她见我有了反应,好像也如释重负。”

“然后她提着斧头,蹲下身,摸了摸我的头,说什么,人生在世,短也一瞬长也一瞬,不如找点喜欢的事情打发,喂猪砍柴都行,我说我不用做这些,她又说,那就写字画画,她还挺敬佩画画画得好的人的。”

“再后来,我就进了图画院,也许是她的那句话,自此在我心里生了跟,才有了我与笔墨的缘分。”少年视线还停在油灯上,他把手轻轻合上去,油灯的火苗因为他的靠近,跃跃得几乎要舔舐他的指尖。

恩和慌忙一把吹灭了油灯。

少年把手松了下去,神情哀落下来。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我的缘就到此为止了。”

崔蓁在虚无里,又被推向了更高的地方,她处于一片虚空中,少年的声音在不断远去。

她来不及回头抓住任何东西。

就仿佛历经大梦恍然醒悟。

原来那日昏迷时她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而那解不清的结,自她至这个时空开始就开始缠绕。

种种轮回,皆因他起,也因他灭。

她在迷茫间被推往了更深的远方,然后忽然见碧蓝晴空,视线一瞬暗了下来。

这是一个佛窟,半面明光驱散了逼仄的黑暗,佛前供奉着些许瓜果贡品,她的视线附身在一株被安放在净瓶里的杏枝上。

她的视野里恰能看到沈徵正拿一本佛经,上面用一支豆青色流玉钗压了一张字条。

他换回了那件熟悉的青碧色道袍,头发也都如大梁时一般皆梳了上去,一晃眼间,像是又成了图画院那个总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的画学生。

这个时间与方才的他似乎又有一段距离。

只是他身上却没有了往日那般青劲生机,衣服宽大得像是一层蒙蒙的雾岚裹在身上。

视线微移,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人,也是崔蓁熟悉的面容,竟然是范先生。

先生依旧精神矍铄,少年身上却带着细薄的像是要散去的雾气,比之老者更虚无不可触。

“明成,”先生唤了一声,“写好了?”

“是。”少年回答得谦恭。

少年把那佛经、纸张、珠花一同,安安放在贡台前。

然后双手合十,缓缓跪了下去。

佛前的盏盏明灯,照亮了他脸。

少年垂着眉目,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是一块随时都要碎去的琉璃。

他明明看着很苍白,但神情里平静又虔诚。

她的思绪一瞬间,又像看到很久以前,她与他一同在大相国寺里,少年也是这般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琉璃灯火明明灭灭,照亮了那个时候他们的脸,也照亮了这个时候少年的面容。

许完心愿,少年站了起来。

崔蓁有些心急,她还未再仔细看他,他似乎就要离开这个佛窟了。

“明成,你许了什么心愿?”范先生在一旁问道。

“不过是期望百姓康宁,再无战火,”少年抬头看了眼佛祖,随后他把目光移到佛前的那支杏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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