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洁白,枝干生得纤细。
“先生,您说,佛能听到三千世界里所有人的愿望么?”少年轻声问道。
范先生怔了须臾,沉声答:“三千世界,皆生婆娑,佛自都能所见所闻。”
少年似乎很欣慰这个回答,道:“那就好。”
老者声音又顿了顿,问:“你许的心愿和小崔姑娘有关?”
“是。”少年没有否认。
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明明灭灭,一时似乎又恢复当年在临邑时的生气郎然。
很久以前,他在大相国寺的佛前也起了愿,那个晚上,她追在他身后一直追问他究竟许了什么。
他那时候抿着唇,视线里尽是满城花灯,总想着,他总有机会告诉她的,并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能许心愿呢?
少年低下头,望着燃着的烛火,思绪里又重现了那日的花灯,他的神情温柔缱绻。
这个心愿,那个时候他没有说,现在也不会说。
那是他第一次起那样的私心。
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生起的贪欲。
他许愿,她的愿望,与他有关。
当时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他分明已经清楚听到了她许的那三个愿望。
但他想更贪心些,他希望在她以后的愿望里,都有他。
少年的思绪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再后来回了东戎后,他又去过很多寺庙,佛窟,见过不同的佛像,与很多的人相遇又别离。
见过雪色一线,也见过锦绣春日。
但却许的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愿望了。
他慢慢心念着。
他期望佛祖,让她永远不要再许愿他。
什么都不要记得,什么都不要留恋,那般是最好的。
少年没有停留,门嘎吱开启,刺眼的光线几乎灼伤了崔蓁的眼睛。
带起的风,让琉璃灯火朝内弯倒,像是一道移过来的火色明明。
这一瞬间,崔蓁清楚看清了那被珠花压着的字条。
“明昭五年,东戎沈徵途径河西,适寓沙州,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佛前。伏愿天龙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崔蓁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字体清隽瘦长,工整洁净。
看得出写这些字的人每一笔一划都极其很认真,虔诚发心,谦卑真诚。
她仿佛在此刻,自己的一部分永远被留在那个少年身上,跟着一起呼吸,一起疼痛。
只是,她与他无法相见而已。
她的心思浮在一片白茫茫里不知往何处去,然后,灯光一点点没入眼睛。
她发现自己眼睛干涩,却没有一滴流泪。
只是心口像是被什么剜去,永远的留在了那个世界里,她能听到呼啸的穿过心脏的风声,却感觉不到它的跃动了。
她咳嗽了几声,喉咙里的铁腥味似乎又泛了上来。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崔蓁!”宴清在旁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直到她微微能听到些许声音,她才怔然地看了过去。
“宴···宴经理。”她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天地暗了下来,她再次陷入了黑暗里。
····
东戎的小殿下死在明昭五年的冬末,那天下了很久的雪突然停了。
天地白茫茫一片,然后云层里有影影绰绰的光落了出来,把雪色镀上一层暖黄。
这位小殿下本是派至临邑的质子,后归东戎后,短短两年内,平叛乱,驱北凉,定内政。
这个最不像东戎人的东戎人,做了让草原上所有人臣服的事情,也在急速绽放完光彩后,迅速消失于夜空里。
后来恩和与绿鞘回忆沈徵离开的那日,细节多有出错,但却只有一个地方,说了很多遍,都未有差错。
郎君昏迷了多日,可那天突然像是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站起来走路,然后他要他扶着走出帐篷。
“郎君抬头,看了眼云层里的日光,”恩和道,“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我觉得他好像也不是在看云。”
“那是在看什么?”绿鞘追问。
“我不知道,”恩和摇了摇头,“就好像越过那些东西,在看更遥远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郎君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糖瓜蒌坏了,不能吃了。”
绿鞘不解,歪头问:“糖瓜蒌?”
恩和点头:“我当初也不能理解,后来郎君说累了,我便扶着他进了帐篷。”
“郎君和往常一样,到了时间便躺下了,他不喜欢休息的时候有人待在帐篷里,我替他灭了灯,守在帐篷外。第二日我进去的时候,郎君他····他已经没了,”恩和声音低落下来,“他神情很平和,就好像还是睡着了一般。”
“后来,我替郎君整理衣衫的时候,发现崔姑娘给他编的百索还戴在他手上,明明都已经褪得看不出颜色了。”恩和突然顿住,眼泪顺着脸落了下来,“我在他的枕头下还发现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什么东西?”绿鞘心里发酸,但她依旧急急问道。
“一个红色的绸袋子,还有一包已经起了霉的糖瓜蒌,黏在一起,都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在最底下还放着一叠画稿。”恩和抬手擦了擦眼泪,“每一张画得都是崔姑娘。”
“郎君他,把所有和崔姑娘有关的东西,一直都放在身边。”
绿鞘心中一梗。
恍惚中,她想到那日,她陪着姑娘走上矾楼的最顶处,姑娘最后的话她至今还记得。
她说,糖瓜蒌,她不吃了。
绿鞘觉得心脏疼得像被什么突然抽空。
风里草原上,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唱歌。
那是绿鞘很熟悉的歌声,姑娘曾经唱过许多遍,她也听过许多遍。
但也许是歌声过于遥远,声音有些模糊。
绿鞘抬手擦了擦眼泪,她看着漫天星斗,深深吸了口气。
风里隐隐有银莲花的芳香,与暖风一起,越过草原,向着南下的方向飘去。
今天的夜晚真安静啊,绿鞘把头靠在恩和的肩上,心也跟着静下来。
也许,郎君和姑娘也在某个地方,听到了今晚的歌声,闻到了银莲花的花香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这个就是结局了,但还是不忍心刀。
……适寓沙州,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佛前。伏愿天龙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崔蓁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这一段文字来自敦煌古卷,是一位宋人面临生死之际写得一段文字,感觉很适用阿徵那时的心境,借来代用。
☆、结局二
崔蓁发觉鼻尖有刺激的消毒水的味道。
然后她听到了身旁有人说话。
“如果这次崔蓁没事,那就再好不过,如果她醒不过来,你自己回邺都去。”听这声音似乎是宴经理。
“阿清,这件事如今只有你和我知道,而且医生不是说了嘛,这小姑娘身子骨好得很,没有生命危险。我看她自己也是不愿别人知晓的,你放宽心。”男子语气带着几分撒娇。
“最好是这样,但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我会一力替她揽下责任,毕竟这件事终究还是我同意,她才会变成这样。到时候,你先带小圆去邺都住几天见见爷爷。”
“不行,说好了今年端午休息咱们要一起回去的,怎么只能是我一人带着小圆,绝对不行。”
“谢瑜,你没完没了是吧?”
崔蓁觉得有些吵,她喉咙里发干,勉强发出声音:“水···水···”
有人冲了上来,递过杯子,又把她扶了起来。
她抿了口水,抬头看到一脸担忧的宴经理。
“你昏迷了三日,我替你和公司请了假,只是你父母那里我一直联系不到,你要不要和他们说一声?”
“不用,”崔蓁摇了摇头,“他们最近出国旅游去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宴经理,你不要和你先生吵架,这件事是我自愿的,如果公司追责下来,只推到我一人身上就可以了。”崔蓁靠着枕头虚弱道。
“你看,阿清,我说这小姑娘和一般人不同吧。”男子再旁帮腔,顺便对着崔蓁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