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二人不明。
“武明三年,池州连日大雨逢水灾又是大疫,泄痢大行,人多病死,整个池州几乎没了一半的人;武明十年,儋州逢旱,瘟疫盛行,儋州知州不明事因,未及时反应,而至儋州,柳州,皆有此症,死伤无数····”王祁一字一言,句句锥心。
那二人慌忙抬手制止,又挂上笑意对着王祁拱手。
低着头时藏着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二人讪讪对视一眼,对着王祁继续赔笑:“郎君说得太严重了吧,咱们郾城湿气重,这个节气死几个耐不住的人也是常有的事,郎君真真是过虑啦。”
“何况···何况知州大人在咱们这都当了这么多年父母官了,官声素来清明,肯定是心里有数的,郎君还是且回吧。”
“心里有数?”王祁怒从中来,大呵道,“郾城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死去,前日你们的知州大人才下令关了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郾城。还有崇福殿又是那般炼狱景象,如今还被你们直接一把火烧了,你们真的感觉不到吗?”
二人闻声心中一惊,眼前少年言之凿凿,语气笃定。
难道····
“你们最好,放我进去。”王祁见二人神情有松动,这才又加了话道。
“哎···”二人意图用手一拦,但落了空。
“郎君!”他们暗叹一声不好,急急尾随着王祁进了府衙。
王祁脚步飞快,并未给守门追上的机会。
反而直接掀开帘子进了公堂。
屋内的潮湿气迎面,甚至还带着些冷涩,王祁脚步一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王郎君?”坐在案前的人正是知州陈应甫,面前案牍挤压着,他只从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神情惊讶。
“大人,小人们该死,没有拦住这位郎君。”那两个守门见势,只得作揖告罪。
“你们退下吧。”陈应甫垂眸扫了眼那二人,抬了抬手。
那二人便松了口气,退了下去。
王祁自幼临沂长大,出身簪缨世家,名门的贵公子见过大小官员无数,府衙楼舍不计,可却从未见过这般清贫的知州府衙。
空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盏泛着碎光的油灯。
阴潮冷湿的空间除却几个矮台,甚至连一多余的凳子都未有一把。
方才还怒火急冲的心情,见了这样寒酸的景象,便不知不觉去了一半。
“王郎君,未曾远迎,是陈某之过。”陈应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中年男子脸上甚至露出几分腼腆,“我在这里快十年了,一直想修修府衙,可是总被事情绊住,小郎君莫要见笑。”
王祁肩膀被什么滴了一下,他视线往上移了移,恰好一滴水落在脸上。
“这里漏水很久啦,小郎君莫要站在此处,别湿了衣服。”陈应甫很自然地拿过一个盆,放在王祁站过的地方。
盆子挪了挪,发出刺啦又熟稔的摩擦声。
“你这府衙,一直这样?”王祁回头问。
陈应甫却是折身,在案面上寻了半晌,好容易翻出一个杯子。
他提起壶想倒水,但落了几滴,声音沉闷无力,然后再无水流出。
男子脸上又露出了方才展露过的不好意思:“郾城偏僻,有些东西能省就省了,左右也不是很重要。”
“不用了。”王祁注意到陈应甫似想要离开去倒水,他抬手道,“我来这里,不是来喝茶的。”
“是是,自然不是。”陈应甫了然笑了笑,转身坐了下来。
案牍投下的阴影没了男子的大半身躯,愈发显得佝偻微弱。
王祁俊秀的眉宇蹙起来,他从未见过这般郁郁的官员。
他所知临邑那些领俸禄之人,即使是最微末的官职,身上也浸润着临邑奢靡富贵气,从未想到竟在这地方,遇到这般寒酸的父母官。
也许是临邑的和风细雨过于柔软,看不到底层的砂砾的苦痛。
“小郎君不知道吧,我是武明元年的进士出身,几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男子在案牍后苦笑一声,“我本应留在临邑,谁知···”
男子的神情颇为无奈:“那是我第一次去临邑,也是最后一次去临邑。”
“那年我被委派至儋州的釉城任知县,儋州人烟稀少,野兽横行,民风彪悍,日子的确不好过,但我并不怨,安心在那里做了十年父母官。这十年间,釉程的第一条水渠是我主导修的;草市是我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么多年都卖不出去釉城瓷,也是我想办法让它走了出去……就这十年,我耗尽心血,将釉城从一座死城变成如今繁荣景象,也终于到了第十年,做上了知州的位置,我本以为是开始,却未曾想到一做又做了二十年。”
陈应甫声音没落了些,随后抬起头来。
脸上那郁郁不得志的神情尽数褪去,眼底闪出莫名光来:“只要再有一个月,我只要在这知州的位置上在任一个月,就可以被调到临邑去,王郎君,我只需要一月时间,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心愿,就是想带妻儿回临邑看看而已。”
他说这段话时,整个人都似冒着灼光,像是要把那件晦暗的官袍燃烧一般。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了,”男子顿了顿,“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忘记过父母官的职责。我任知州时,我的母亲因路途遥远而去世在路上;我五岁的女儿因我公务繁忙,未来得及请大夫拖延了病情,至今双目还看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釉城还是知州,我都尽了最大努力做到给百姓一个交代,我付出这么多,和他们借短短一月的时间,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声音放大,神情里的不甘将这个萎靡的中年男人吞噬干净,好像佝偻也在这一时刻褪去,身形挺拔起来。
王祁嗓子发干,他并不是懂他的情绪,但心里却有一角觉得像被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随后缓缓问:“这些是你的事,但现在这是整个郾城百姓的命,你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陈应甫被这句话惹笑,方才的不好意思早已烟消云散,他站起身,对着王祁道,“小郎君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甚至可蒙荫官,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却只能一点一点靠自己往上爬,其中的折辱心酸,又如何能道?”
“但这并不是你可以隐瞒疫症的理由,而且,若再无措施,整个郾城就要完了。”王祁摇了摇头,冷冷回道。
他并未充分了解眼前这个人的情绪,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笑。
可隐隐的,他好像又摸到了些什么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晃动着他已经薄弱的思绪。
“我只要再一个月。”陈应甫看着不为所动的王祁,他索性也撕了面具,只是这般固执回道。
“郎君你如今右班殿直的官职不过虚名,是管不到我知州头上的。”陈应甫道,“您还是快些回邸店,好生歇息着罢。”
“郾城,一点事都不会有。”
“你!”王祁握了握剑。
沈徵东戎质子身份的事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他迟钝了一下。
沈徵已死是定局,但若如今传出去消息,怕是有害无利。
这个消息容易被歪曲成各种事实,他必须找信任的渠道传递临邑。
但当务之急,还是把疫症的消息知会外面。
“来人,送客。”陈应甫招了招手。
王祁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松。
“不用你送。”他转身出了府衙。
此刻若是父亲在身旁,或是兄长在,他尚且能请教一二,可自己自幼习丹青,面临这些事情实在不知所措。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
他无措地行在路上,低头未看前路。
路上行色匆匆的人比方才还要多起来。
身体被人撞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去。
见竟是个少年背着个老者,正慌张朝医馆处跑去。
许是注意到王祁的反应,少年只来得及抛掷下一句话:“对不住,我爷爷病重,实在对不住郎君。”
王祁想说几句话,余光看到远处还有人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在四处寻医馆。
空荡的街巷里不闻买卖声,只有痛苦压抑的□□和求医的呼喊。
他被悲欢离合的情绪吞噬,想要落荒而逃。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天之骄子。
如今的他,一点都帮不了这些底层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