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邸店。
只是才进邸店,抬头就看到熟悉的一张脸。
王祁的神情才稍稍有了变动。
“崔蓁?”他三两步跨了过去,站在少女身前。
少女用一种端正的姿势坐着,身后站着满目愁容的绿鞘。
她的神情淡淡的,眉宇里甚至一点泛活的气息都没有。
好像整个人去了魂魄。
那个昔日在图画院张牙舞爪,会骂人会打架的崔蓁,已经被湮灭在那场大火里。
“你去寻了府衙知州?”崔蓁抬了眼皮,她的语气清冷地像随时要消失在空气中,“郾城的消息,被封锁了?”
王祁张了张嘴。
他从未见过这样形如枯木的崔蓁,愣住后,便只能点了点头。
“为什么?”少女又问。
“陈应甫说,他再有一月就任满可调去临邑,所以此刻不能让朝廷知道郾城有事。”王祁并不打算瞒她,如实说道。
“嗯。”少女应了一声,垂下眼睑。
“沈···”王祁走近一步,他想与她说沈徵的事情。
少女很快打断他:“我有办法出城。”
“姑娘。”一旁绿鞘似有些急,发声想要制止。
王祁却一蹙眉,看了眼绿鞘,又低头看崔蓁:“什么办法?”
“暗渠。”崔蓁冷声回。
“暗渠?”王祁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临邑是大梁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尚且有暗渠那样的鬼矾楼存在,何况是郾城。
暗渠是唯一不归官方管束,且能通往外面的地方。
“好,今晚我就出发。”王祁压低声,点头作应允。
“恩和与你同去。”崔蓁默了默,她又抬眼看向王祁。
王祁一怔。
恩和是沈徵的随身侍从,她大抵是想让恩和把沈徵的消息传递出去。
无论任何人,都不抵沈徵身旁近卫传递消息来的安全。
王祁点头。
“绿鞘,把舆图给他。”崔蓁又道。
绿鞘叹了口气,把舆图递了过去。
“这是?”王祁接过看了片刻。
“舆图,你看看吧。”崔蓁低了低头,“恩和那里拿来的。”
少女虽是端坐在那里,可大半身影都像是被吞没在黑暗里,不久之后就会被彻底腐蚀。
“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她默了默,站起身,又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绿鞘匆匆跟上。
王祁在楼下看着其豆青色的衣袍又消失在那扇门后。
他捏了捏那有些泛皱的舆图,这大抵是沈徵留下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这张纸,是从未有过的轻薄,轻薄到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王祁的成长,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
☆、她们
蓝的发黑的天幕下,残存的几颗星点还在努力放光。
视线往下,被月色都鄙弃的郾城角落里,一场大火后,如今那些半人高的野草都不见了踪影。
唯独有几只乌鸦偶尔路过停在支起的还没烧尽的梁木上,发出几声干瘪的呜咽,很快也不愿停留,扑腾翅膀向远处渐渐飞去。
凄凉,荒芜,寸草不生。
却在这些破碎的痕迹里,传出幽幽的歌声来。
那声音不大,轻轻柔柔的,甚至连歌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好像是唱歌的人并没有学会整首歌,甚至没有歌词,只是哼了哼调子,勉强凭借着记忆拼凑了几句。
唱了几句后又想不起来,停了片刻,有开始从头唱起。
唱歌的人坐在一块半礁的枯木上,隐约能看到半个轮廓,低垂着头,身体正随着歌声轻轻晃动。
就好像是在这片荒凉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最后,歌声渐渐淡了下去,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变成了一尊破败的雕像。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好像哪里很痛,连呼吸进一口空气,她都会跟着颤了颤。
她突然间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唯一有印象的,好像也只有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沈徵对着她哼着的那首东戎歌。
可连这首歌,她都没记住歌词,只有虚虚的一个调子模模糊糊印在脑子里。
但她已经没有几乎,完整地听到这首歌了。
少女蜷缩成一团,好像这样,才能勉强抵御着四周的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身前有人唤了她一声。
接着虚弱不堪的月光,她模糊地抬起头来。
“崔姑娘?”那人背着光,身影有些熟悉。
少女脸上风尘仆仆,但眼睛仍旧明亮,她扯下斗篷覆住崔蓁的身体,缓缓蹲下身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身上带着些草药的清香,温柔得像是可以把所有怨念都包裹进去。
崔蓁的视线勉强能看清她说话的人,她声音略有疑惑呢喃一句:“孟姑娘?”
孟萱本就五官清灵,自带山野间的坚韧,但自临邑相别后,她似乎瘦了些许,但眼底里的光却比往日更加坚定。
好像又增添了什么笃定的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崔蓁的声音虚弱得几乎要听不清。
孟萱却耐心得把斗篷替她系上,又揽了揽少女的衣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孟萱替她理了理头发,低下头柔声道,“我有些事,也想和人说,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倾诉。”
她的声音温柔又沉稳,好像有巨大的安抚力,把崔蓁的防范一并卸去。
崔蓁由她牵着往前走了几步。
在快要离开这片废墟时,她身体本能顿了顿。
孟萱似乎意识到她的反应,回头又道:“方才你哼的是东戎的曲子吧,我倒是会唱。”
崔蓁的身体动了动,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孟萱,像是被这句话牵动了情绪。
她便不再控制自己的身体,任凭着身前的少女,朝着城中方向行去。
月色清辉处,落下的两个少女的影子被缓缓拉长,在阴霾的郾城里,燃烧着微弱却绵长的力量。
烛火辉映,月影斑驳。
落在桌上的油灯已经灭了。
远处微微有一线光亮,影影绰绰。
这是郾城这么多日来,久违的没有落雨的一天。
她手上覆着另外一个少女的手掌,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和温热,还有一种足以安定心绪的力量。
崔蓁胸口好像能短暂地呼吸了,她匀了匀,胸腔里的浊气稍稍散了些。
少女声音低低的,呜咽着冒出一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身侧躺着的孟萱转过头问道。
她鼻尖的小雀斑近在咫尺,长在这样一张清泠的脸上,丝毫不突兀。
“对不起听了我说的这些事?”她很平静,与方才讲述生离死别一样平静。
“我···”崔蓁默了默,“我没想到,这些时日,你会经历这么多事情。”
“孟阿爹···”崔蓁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触及这个伤口,也许会刺痛身侧的孟萱。
“阿爹希望我放下那些东西,我也曾迷惑过,”孟萱又把脸转了过去,“但我不会起执念,执念一起,此生便会被桎梏其里不得挣脱,我不能违背他的遗愿,我最后能尽的孝道,也只有这些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孟姑娘。”崔蓁看了眼少女的侧颜,想了片刻,发声想安慰他,“那···那个人你是不是也···”
她咬了咬唇,观察到少女在她提及那个人时,眉目都未曾动一下,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问。
方才的倾诉中,孟萱提及刘松远的名字,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甚至让她有些疑惑,也许孟萱从未对刘松远动过心,一切只是少年的妄想?
“你想问什么都可以直接问。”孟萱视线投了过来,她清透瞳仁里,倒映着崔蓁的模样。
崔蓁吞咽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开口:“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对刘松远有过一点点的动心?”
崔蓁话落,孟萱的脸上浮过几丝茫然。
那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山野生长的女儿,独立,坚韧,自带草木灵气,对□□,却掺杂些许懵懂和迟缓。
她缓缓阖上了眼睛。
不知怎的,她忽然回忆起下雪的那个晚上。
少年从山野间踏着风雪归来,衣衫尽湿,覆着那双桃花眼的睫毛上都沾着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