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水雾湿润了贺清的眼,贺清直起身、伸手拉住沈二的手道:“沈二哥,这么多年可还好?”
沈二略有哽咽道:“都好—都好——当年若不是老爷照拂,沈二怎会有今天。可恨当年出事之时沈二不在吴郡,不然何至于等到今日才与公子相见!”
贺清道:“沈二哥,当年之事无需再提,如今你已替沈大哥报了夺妻杀身之仇,沈大哥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沈二道:“沈二多谢公子成全!公子往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沈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清沉声道:“眼下有一事,恐怕非沈二哥不能为。”
沈二直起身、抱拳行礼:“公子请讲。”
贺清道:“十年前子梧尚且年幼,诸多事务不甚清楚,各郡旧人不惧连累维持事务至今,子梧铭感五内。现如今我既已回来,自然要好生感谢各位叔伯。此为一,沈二哥能否可代为传达我的意思?”
沈二道:“公子能回来主事,兄弟们求之不得。如今漕运的事务虽然多为官家接管,咱们的码头还跟原来一样,自金陵到南郡沿线都有我们自己人,公子请放心。”
贺清道:“有沈二哥在,漕运的事务自然不用担心。只不知自金陵至西域沿线的商号可还在?”
沈二道:“武帝定都后,南郡和西域几乎没了商货往来。若公子着急,沈二今日回去就亲自跑一趟西域。”
贺清道:“如此也好。沈二哥可还记得韩维是因何而死?”
沈二挑眉:“合欢散?”
贺清道:“京中流言,合欢散产自西域。我需要知道流言是否属实。”
沈二道:“沈二明白。公子只让芳芳菲菲套出更多韩家父子贪赃枉法的证据,韩维之死疑点重重,眼下合欢散是唯一的突破口。”
风过了无痕,贺清朝沈二郑重点了点头。
*
夜凉如水,金陵城已悄然无声。皇宫内院,御书房中,武帝眉头紧蹙盯着案上字字珠玑笔底生花的认罪折子,落针可闻。御史崔言脊背僵直跪在地上,周身似有浩然正气凌凌不可侵犯。何丞相眉目低垂,恭顺站在一旁。
“丞相,你怎么看?”半晌,武帝合上奏折,面向座下之人开口道,“这韩茂可是罪大恶极?”
何珪面不改色,向前一步淡淡道:“回陛下。只是两箱古玩而已,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况韩大人已主动认罪,显然已有悔过之心。”
“不算什么?何丞相可知淮南天象异常,月前落雨不止,如今江水肆虐灾民饿死者有之?如若贪赃枉法不算什么,敢问何丞相,于天下百姓而言,何为公理、何为天道?”崔御史剑眉星目,声若洪钟。
武帝看了看崔言,不置可否地看向何珪。
何丞相不卑不亢朝崔言道:“御史大人心系天下,可知韩大人入京近十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户部上下无不称颂。这盐政之事本就难以管理,朝野上下皆知淮南盐商家财万贯,主动送礼巴结也是有的。若因此就如崔御史所言腰斩示众,不免伤了老臣们的心……”
“那依丞相之见,该当何如?”崔御史声若洪钟,朗声责问。
何丞相依旧不急不缓,朝武帝略一行礼道:“陛下,依老臣之见,不如将韩大人流放漠北。北寒之地地处偏远,南人恐难适应。如此,既惩戒了韩侍郎、给其他人做个警醒,也不至于罚了太过、伤了君臣和气。”
“依丞相所奏。”武帝揉了揉眉头,向随侍在侧的廖公公伸出手。
“陛下……”崔御史跪着向前两步,正待争辩,却见廖公公状若无意微微摇了摇头。
已经起身的武帝闻言转过身来,“崔御史不满朕的决定?”
崔御史惊觉,俯身跪拜:“臣不敢,恭送陛下!”
御书房只剩崔御史和何丞相。何丞相面露笑意,往前一步扶起崔御史:“御史大人,过刚易折。”
“哼。”
故园春(1)
城北秣陵,烟柳环湖,汀洲如岚。春水如玺,金陵百湖,文人墨客独爱秣陵。渔歌出芦渚,花影漾沙洲,若是此时泛舟湖上,三面环山磅礴有虎踞龙盘之势。山岚叠嶂处,寺影重重,碧瓦红墙楼台烟雨。
烟笼河堤,循着杨柳往幽静处走。竹林掩映处,禅房古寺宁谧安然。绕过寺门,几株樱花娇若少女、如烟似霞开的正好。
禅房内,金身观音背对着蒲团,左右书曰:问大士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香案上,各色瓜果蜜饯堆成了小山。香案下方,贺澄神情肃然跪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观音大士,信女贺澄求您保佑父兄在北境一切安好,早日平安归来。求您保佑二哥早日放下前尘旧事,自在随心。求您保佑信女早日寻得良人,觅得良缘。”言罢,虔诚跪拜,磕头上香。
房内香气氤氲,房外春色烂漫,被春色迷了眼的蝴蝶晃晃悠悠在房内流连。
丫鬟芙兰眼睛盯着那只颤悠的彩蝶,向前一步扶起贺澄道:“小姐,寺里的樱花开得正好,不如折几枝回去?”
贺清起身,朝疲惫的蝴蝶伸出手。那蝴蝶竟真落在了贺清指尖,微微颤动着翅膀。贺清浅笑,转头朝芙兰道:“花落时零落成泥已是可怜,眼下花不离枝甚好,何必非要带回府里。咱们去看看就好。”说着拢起蝴蝶,小心翼翼走出了禅房。
樱花树下,一席碧衫的贺澄眉眼如画,春风吹落花瓣飘飞如雨,掠过眉梢、落在身上。贺澄放在手中的蝴蝶,目光追随、玉步轻移,远观好似嫦娥仙子月宫赏桂。
竹林深处幽暗无光,身着玄衫的男子站在暗影里,目光沉沉盯着贺澄。
“公子?”身旁随侍见他突然停下,开口询问。
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碎落的光点里隐约可见冷峻的线条和阴骘的眼神:“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石松,把这几株樱花移到府里去。”
“是!”
未时刚过,城东贺府,守门的侍卫正要换班,抬眼瞧见府门对面的杨花树下,少师独子顾羽一席素白云锦潇洒翩然,似向府中走来。侍卫正欲行礼,却见顾羽不再向前,而是停在了杨花树下,背着手来回踱着步,脸上笑容洋溢,似乎还在念念有词着什么。侍卫不便上前,只得时不时关注着顾羽的动向。
一个多时辰,贺清和思南外出归来,侍卫上前行礼:“公子,顾羽公子已来了一个多时辰了,不知为何也不进府,就在外头站着。”
贺清回头,看见顾羽正匆忙向他走来。春衫从容得宜,腰间玉佩精巧别致,显然用心搭配。因日晒太久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鬓边散发沾在脖侧也浑然未觉。看见贺清,顾羽喜笑颜开:“子梧你回来啦?”
贺清看出顾羽的来意、忍俊不禁:“玉尘找我所为何事?”顾羽的脸上似有一丝羞赧,两颊更是透红:“无甚紧要事,昨日得了幅字画,想与子梧同赏。”
“哦?”贺清笑,“何时得的字帖,哪位大家的字?哪个朝代的画?”
顾羽气急,从口袋掏出字画扔到思南手上,又从另一个袖中小心取出一个锦盒,双手递给贺清,两颊绯红道:“今儿个在外头看见这个小玩意,上头的樱花刻的甚是精巧,就随手买了下来。买了才知娘亲不喜欢,之前听思南说起澄妹妹喜欢樱花,想着澄妹妹可能会喜欢,就顺便带来了。左右娘亲也不合适,就留给澄妹妹玩吧。”贺清打开锦盒,通体透明质地纯粹的白玉簪静静躺在绸缎里。
“玉尘随意逛到了城西的琼玉阁,再顺路来了城东,在府门前顺路了一个多时辰?这几日你可是日日顺路啊。”贺清关上锦盒,面带微笑地看着友人。顾羽见贺清揶揄,微微不悦道:“字画你先留着,今日我还有事,下回再来取。”说着转身就走。
“玉尘!”顾羽停下,听贺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家父和兄长年末或会回京,若到时仍未改变主意,可请少师大人上门一叙。”
顾羽双颊绯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澄儿回来了吗?”见顾羽已经走远,贺清转身问侍卫。“回二公子,大小姐已回来有两个时辰了。”
“思南,走,看看澄儿去。”
将军府邸整肃严谨,门口的石狮双目囧囧、英姿勃发,朱红色铜门宽阔巍然,铜门之上金箔裱匾御笔亲书:征北将军府。大门之内松柏长青,丈高石碑书云:永安之柱。竹菊装点,没有百花繁茂蜂围蝶阵。绕过厅堂,穿过拱门,琴丝竹随风轻摆,满园芳菲尽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