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34)
方无相不再犹豫,取出雌雄蛊,低头看了一眼,松开五指,让琉璃盒坠向脚边的石头。
琉璃材质细腻纤薄,一经碰撞便破碎,盛在盒子里的水淌到外面。
岛上刚下了整夜的雨,地上处处是水洼,盒中的水渗入石缝,淌进附近的水洼,很快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只漂亮孱弱的蛊虫,孤零零地趴在石头上。
石头质地粗粝,坑洼不平,更加衬托出蛊虫的纤细与孱弱,六只细脚剧烈挣动,半透明的外壳左右晃了晃,表面的光泽渐渐褪去,由晶莹剔透的金色褪成一种黯淡的灰白,终于不再动弹。
远处的瀑布水声依旧冷冽,一个生命消逝,静默无声,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激起。方无相怔怔地望着,只觉得心里的疼痛也随着虫脚的挣扎一并停滞,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跟随蛊虫一同死去了。
死去的一部分不再剔透,变得苍白而冰冷。
他转过头,往下游茫茫的黑暗中望了一眼,援兵还没有赶到,他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打算单刀赴会。
这时,蛊虫的小虫突然又动了动,在垂死的边缘挣扎着翻了个身,苍白的甲壳骨碌着滚下石头,又滚出一段距离,撞上一件东西,才彻底停下来。
蛊虫所撞之物好像一块圆卵石,但颜色要更深,表面有着斑驳细腻的雕纹,却被雨后的泥浆掩盖,非得定睛凝神才能辨认清楚。
方无相定睛一看,不由得怔在原地,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变冷,凝固在僵硬的躯壳中。
那竟是他的佛珠。
*
佛珠与他朝夕相伴,离开寺院、出门游历以来时时带在身边,几乎化作他血肉的一部分,他记得上面每一条纹路,粗的细的,深的浅的,天底下绝找不出第二件一模一样的东西,可以骗过他的眼睛。
眼下,他的一部分却崩断了线,一粒一粒掉在泥泞的地面上,散落得到处都是,仔细看去,佛珠四周的地面上还沾着淅淅沥沥的血迹。
不知怎地,他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那是谁的血。
他的耳畔嗡的一声,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循着血迹而走,密林边矗立着一块凸起的山石,血迹一直延至在山石背后。
山石有半人高,元宝就坐在阴影里,背倚着冰凉的石头,半身都是血,头垂在胸前,两腿蹬动,似乎想要站起身,却又无力地倒回地上。
在方无相的眼中,他挣扎的模样竟与死去的蛊虫重叠在一起。
“元宝!”方无相快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声音里带着颤意,“你没事吧。”
元宝的肩膀一颤,微微抬起头,露出惊色:“你……你怎么回来了?”
方无相道:“我来找你,还有……”
没等他说完,元宝便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往密林的深处指,用沙哑的声音道:“快,快去救……救人……”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凄长的悲鸣从林中传来,划破了凝滞的夜色。
沉睡在林中的乌鸦猛地惊醒,成群结队地扑向高空,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漆黑的疤痕。
方无相很快意识到,那是属于女人的声音,属于一个垂死挣扎的,痛苦而无力的女人。
方无相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在多么绝望的情形中,才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声音。
林中的车影晃动,与他不过只隔了一间院子的距离。
他愕然地等待着,然而,凄鸣声落下后再也没有响起第二次,取而代之的是飞鸟振翅的响动。好似一支支羽箭,撕穿他的耳膜,径直刺进他的心口。
若不是方才的迟疑,他此刻应当置身密林中。
倘若他早到一步,或许能够阻止这声悲鸣,救下这个女人。
鲜红的帷帐在黑暗里抖动,某些更加鲜红的东西泼洒在上面,很快便消失不见,好像是从琉璃盒中淌入石缝的水。
“还是晚了一步……”他听见元宝的低语声。
什么晚了一步?
他呆然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懵懂的神色,脑海里一片空白。
琉璃盒里的蛊虫已经死亡,漂亮而孱弱的尸体陈列在石头上,等待被日光晒成焦炭,或被车辙碾成灰烬。
回川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初一和初八,身影从黑暗中浮现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撞入方无相的眼帘。
方无相却还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宛若置身梦境,不远处的初家兄弟仿佛变成两条游龙鸿影,与他隔开两个遥远的世界。
直到肩膀被人抓在手里摇晃,方无相才听见对面模模糊糊的声音:“……人在哪儿?”
方无相仍没能回答,倒是他背后的元宝微微抬起手,艰难地往树林的方向指去。
初一循着元宝所指的方向,看到藏匿在密林深处的马车,脸上登时青筋暴起,整个人仿佛燃烧着往林中冲去。
初八紧跟在他的其后,在与方无相擦肩而过的时候,向他投来一瞥。
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与怨怒。
很快,树林里便传出利刃出鞘的铮鸣。是初一和初八的雌雄双剑,初一持长剑高高跃起,向着厚重华美的车盖劈斩。
一声轰响过后,马儿扬蹄,甩开缰绳,往密林深处狂奔逃窜。被它留在原地的车身一歪,轮子劈倒,车厢半截陷入沼中,溅起一片淤泥。
摇动的帷帐背后闪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高的极高,矮得极矮,悬殊好似一对和睦父子。
但他们的举动与和睦相去甚远,矮个子出招极凶狠,借着身形畸小的优势,或锁喉,或击膝,招招致命,全然不像是孩童的做派。而高个子则拿着一柄极轻薄的细剑,不见锋芒,只见粼光,动如鬼魅,难测难防。
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这两人绝不是绝不是普通的父子,而是一双极其难应付的对手。
初一纵剑猛攻,深入林间与两人缠斗,方无相望着他的身形在刀光剑影中穿梭,不过须臾的功夫,便已拆出数十个来回。
幽晦的密林中银花飞舞,战局比黑暗更迷离,方无相甚至没能看清,只见高个子手里的薄刃划过层叠的枝桠,将挂满雨水的绿叶从枝头勾下。
成百上千的叶片在同一时刻慷慨赴死,婆娑纷飞,在林中降下一场大雨,雨水与地上翻腾的泥浆搅在一起,短暂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大雨过后,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已遁入密林。
林中的鸦雀早已腾空,留下一片了无生气的死寂,黑暗密不透风,好似无底的洞口,要将世间的一切光明吸卷其中,搅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形。
初一的左手捂在面颊上,缓缓抬起头。
在他的残眼之上,又覆盖了一条新的疤痕,又长又深,将原就畸形的肉瘤重新剖开,更显狞陋。而残眼中流出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愤怒——皆从另一只眸子里喷薄而出。
与他目光相触的时刻,方无相终于从长梦中惊醒,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潭里爬出,浑身还挂着冷冽刺骨的水。
初八就在初一不远处,手中的佩剑已被削成两截,他扔了断剑,快步走到马车旁。
马车已在方才的恶战中支离破碎,马儿早就受惊逃奔,车辕被斩断,车轮翻倒在一旁,车盖被劈成两半。此刻它不再是一辆马车,只是一口红色的箱子罢了。
初八将箱门打开,扯掉碍事的帷帐,一片血泊跃入眼帘,被血泊淹没的座椅上露出一个人影。
一具尸体。
尸体腹部被剖开,因着方才一阵动荡,脏器流淌得到处都是,将车内涂染得一片鲜红,还有一个不成形的东西瘫倒在角落里,四肢扭曲,好似坏掉的木偶一般。
若非亲眼所见,方无相绝不会相信,这团狰狞不堪的异物,原本竟是一个未诞生的婴孩。
帷帐只掀开一刻,便被初八重新盖了回去。
然而,这一幕已经深深钉进方无相的脑海,就像一根冷硬尖锐的锥子,在他的世界里凿出一条豁口,将他过往二十年的人生悉数砸碎,好像砸碎盛放蛊虫的琉璃盒一样轻松。
一经破损的东西,绝无可能再修复如初。
方无相站在满地的碎片中,神情呆然。
元宝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言不发地倚在岩石上。
初一缓缓弯下腰,重新捡起脚边的剑。而后,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元宝的方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