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35)
他站在元宝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剑提起,剑尖指着元宝的鼻子。
他的眼神比剑更锋利,更冰冷。
*
元宝还瘫坐在泥泞的地面上,半边身子都浸在血里,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抬起视线。
方无相回过头,他忽然察觉元宝的身影有些陌生,元宝比他记忆中更加瘦小,颓然坐在地上,脖子低低地垂着,露出后颈处清晰的骨节,凌乱的发丝顺着骨节两侧披到肩上,几乎被血染红了半边,双手摊放在膝前,指尖微弯,露出发白的关节。
不知怎地,那十根苍白的手指微微翕动的模样竟与蛊虫的脚重叠在一起,使方无相感到一阵心惊,竟没有勇气仔细去瞧元宝的身上的伤口。
就在这时,元宝缓缓抬起头,撑开眼皮,透过凌乱的鬓发看向四周。
初一的剑尖已逼近他的鼻尖,他的神情一僵,眼里闪过明显的惧意,双腿蹬动,身体不住地靠向背后的岩石,好像身后还有路可退似的。在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过是徒劳后,他晃了晃脑袋,飘忽的眼神最终落在方无相的脸上。
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张大,而后便牢牢地锁在方无相身上不动了。
那是在绝望中索求帮助的眼神。
方无相迎上元宝的视线,便像是被一张网牢牢套住,片刻前他沉湎在梦里,尚可视若无睹,现在他醒来了,他再也不找不到借口继续逃避下去。
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手臂,挡在元宝面前。
初一冷冷地望着他,沉声道:“让开。”
他摇头:“元宝已受了伤,你不能再伤他了。”
“受伤?”初一冷笑道,“你自己看,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据。”
方无相强迫自己转回头,凝神细观元宝身上的伤口。
伤口集中在上臂附近,狭长但并不深,虽然流了很多血,但大都是皮外伤,没有看上去那般严重。蹊跷的是伤痕边缘极为齐整,微微外卷,只有快而薄的凶刃才能割得出。
逃走的高个子手里,正巧拿着这样一柄薄刃。
初一冷冷道:“是他出卖了我们,你该不会看不出吧?”
元宝道:“我没有说,我真的没有说……”
“我的妻儿死了,你却还活得好好的,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初一的声音不大,却饱含怨怒,在压抑中摇震,好像是从地底腾起的岩火,尚未喷薄而出,便悉数涌进方无相的耳朵,使后者的眼前一阵发白,耳畔嗡嗡直响。
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双方僵持的功夫,陆续有人赶到,是方才亭中的同伴,他们的脚程慢,错过了方才的一场恶战,瞧见初家兄弟铁青的脸色,谁也不敢作声,只是沉默地围在旁边。看着自家头领震怒的脸。
初一在震怒中沉默着,一旁的初八替他质询道:“我们只与你打过照面,单凭那两个人,怎么能够找到我们的藏身之所?”
元宝连连摇头:“……他们……他们是拷问我,但我没说,我真的没有告诉他们……”
“只有你看到我们最后的去向,而你一直与他们一起。”
“后来我就昏过去了,是他们自己找到的……你,你就算是索命,也该找他们来索啊!”
听了元宝的控诉,初一突地上前一步,提声道:“废话!我当然要找他们,但第一个先找你!”
话毕,他再度举起了剑,咄咄剑光已逼至元宝眼底。
元宝蹬着腿向后退,但背后已无处可退,他的目光在慌张中四处游走,猛地撞上方无相的脸,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央求道:“方大哥,真的不是我,我虽然是个废物,但也不会存心害人的……”
方无相迎上他的视线,看到那双乱发背后无助的眼,只觉得胸口发闷,心下剧烈抽痛,像是被钝刀子割过似的难受。
他杀死了蛊虫,却没能挽救女人和胎儿。他听到她们的垂死挣扎,却因着一念间的懦弱和迟疑,放任她们在痛苦中死去。
这三条命,成了他的孽障,他的罪业。
他挪了一步,挡在初一面前,一字一句道:“元宝并没有告密,你不该找他寻仇。”
初一嘴角抽动,冷冷道:“你才认识这厮几个时辰,你凭什么信他?”
方无相怔了一下,随即道:“不凭什么,但我愿意信他。”
“你就不怕错信,将自己带进火坑里?”
“若是错信了,也是我自己的错,错不在他,我无怨悔。”
方无相的语气忽地变得坚决而笃定,与方才踟蹰的口吻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当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心底竟也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与畅快。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变,直到改变的时刻突然降临在他的人生中。
一个幸运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这种时刻,但若是遇到了,便要将自己的一部分从生命中割舍,扔进万丈深渊,连一丁点影子都不会留下。
这种割舍,远比丢弃一条胳膊一条腿来得更加痛苦,影响更加深远。
方无相在这一刻忽地顿悟,为何泥塑的菩萨在被江水冲垮的时刻,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笑容照进他的心里,竟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初一盯着方无相的脸,仿佛盯着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他看不出这人深深的心思,只看到这张脸上突地闪过释然的神色,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衬得更加猛烈。
可是,经脉中灼烧的火焰却在提醒着他,自己曾被这人轻轻松松地打出内伤,曾是这人的手下败将。
他的脸上几乎已变了形,用尖锐的声音道:“是啊,你是武艺高强,你是大公无私,可你为何方才却不出手,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
方无相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做声,方才那一刻的犹豫,他的确错过了救人的机会。一念成谶,他实在无话可辨。
初一眯起独眼瞪着他:“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救人,你只不过是想看我们兄弟俩在你面前出尽洋相,让我们这双手下败将败得更丑一些。”
方无相几乎要被初一眼底的恨意点燃,在此之前,他不曾被人如此记恨过,更不曾受过如此露骨的恶视,但他迎上对方的视线,无畏无惧,稳稳地站着,将元宝护在背后。
身后是他唯一还能保护的人。
初一见他不语,接着道:“在你高贵的眼里,我们这些渣滓并不值得一救。但我也不傻,我再不会让你看笑话了,”说着将长剑一振,指着元宝的鼻尖,“这厮害了我的妻儿,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今日除非你一掌打死我,否则我一定要取他的狗命。”
“且慢,”方无相按住他的手,“元宝不过只是想要活命,但我却抢占了他活命的门路,使他走投无路……”
初一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然而方无相紧接着说道:“总之你若是要索命,就索我的吧。”
初一将怒目转向他,持剑的手颤抖不止。初八见状,也拔出短剑,道:“我们兄弟不是那么好欺的!”
方无相被目光刺伤的次数已足够多,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意气,他忽地发力,五指擎住初八的手腕,激出一股内劲,卸去对方的力气,顺势将短剑抢到自己的手中。
“你干什么?!”初八惊呼道,脸上闪过惧色。
然而,初八还没来得及躲闪,方无相便将短剑调转了半圈,倒握剑柄,将锐利的锋芒指向自己。
周遭一干人没有一个料到他的举动,纷纷露出惊色。
就连初一也在愤怒中睁大了眼睛。
方无相的心里出奇地平静。
他曾对元宝说,要渡去世人的罪业。
现在,那剔骨剜肉、动魂撼魄的兵刃,就握在他的手中。
他将手臂高高地抬起,而后重重地落下。
一片死寂中,只有被他护在身后的元宝发出一声惊呼:“住手——”
话音未落,短剑已经插进他自己的肩膀。
*
利刃撕裂皮肉,发出的声音清晰而钝重。
因着常年修习掌法的缘故,他的肩背比常人更宽厚一些,但筋肉紧实,孔武却不失灵巧。看上去虽不张扬,却极沉稳,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地使他受伤。
除却他自己。
他虽伤了自己,神情却仍与方才无异,只是微微抿进嘴唇,皱眉忍耐了片刻,便将痛苦从眉眼间驱逐出去,只留下一片磊落坦荡。仿佛那一柄利刃洞穿的不是他的血肉之躯,而是萦绕在世间的污垢与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