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65)
晏千帆闻言,神色更是黯然,这些天来他虽不曾离开铸剑庄,但也听说了岛上风云迭起,凶案层出,惨死的官家和船夫,剖腹杀婴的疯子,清光涯和竹林的灭门案……大都与埋伏在人群中的死囚脱不开干系。侠义再大,也大不过生死,为了争得一条活路,多少体面的人抛却尊严,自甘堕落,做出下三滥的勾当,可他知道,这些人里绝不包括安广厦。
他的声音又带了些哽咽:“是啊,安大哥宁死都不肯做有辱西岭寨名誉的事,所以我们才不能让他死啊!”
冯广生浑身一震,不由得看向包裹:“所以你才将莫邪剑偷出来?”
“对,”晏千帆重重点头,“当初是我害了他又抛下他,如今我非得救他不可。”
“你打算怎么救?”
“那个戴面具的人不是想要莫邪剑么?我们先用剑引诱他,换取珍贵的解药,而后再集结西岭寨的力量把他擒住,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冯广生眉头紧皱:“你想的太简单,那人既然有偷天换日的本事,敢犯下截囚的大罪,想必不是善茬,对付他岂会像你说的这般容易。”
晏千帆望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做好与他搏命的准备,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怕。”
冯广生不禁一怔:“晏老弟,虽然我相信你的心思,但他恐怕不会领情……”
晏千帆却缓缓摇头道:“他不原谅我也无妨,我害得南疆失守,西岭寨名声扫地,却躲在铸剑庄里苟且偷生,若是换做我在他的位置,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一番像是从泥沼里拔出,每个字都异常沉重,湿淋淋地滴着泥浆。冯广生也短暂地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即便你有舍命的心思,他也未必会配合,安广厦是什么人?他不可能赞同你私自窃剑的行径,更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晏千帆苦笑道:“所以我才找到你,冯大哥,你拿着莫邪剑去说服他,不要说是我偷来的,就说……就说是从山贼手里抢来的。”
“这瀛洲岛已经封闭了足足三天,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哪还有山贼,你以为他还活在十年前,像小孩子一样好糊弄吗?”
若是真的活在十年前就好了,三人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前方还有广袤自由的天地。
晏千帆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低下头,倚着墙壁,颓然坐在地上。
没过一会儿,冯广生也坐在他身边,挨着他坐下来,道:“晏老弟啊,你还记得当年我混去赌场的事情么?”
晏千帆露出困惑之色。
冯广生眯起眼睛,将视线投向远处,望着窗外转动不止的车轮,道:“那次我们去梁州办事,我第一次瞧见这么热闹的市集,一时没忍住,溜进赌坊里鬼混,你和大哥花了很多功夫才找到我。”
晏千帆一惊:“啊,我想起来了,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输了大半袋银子。”
“是了,”冯广生点点头,“说来惭愧,那次是我闯了祸,可我却怕受到责罚,所以回去的路上就同他商量,让他帮我隐瞒赌坊的事,只说我把钱都舍给沿途的乞丐。可他说什么不肯替我圆谎,我又拿他没办法,只能做好挨我爹一顿胖揍的准备,一路上都在埋怨他。可我没想到,等我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他偷偷把自己的钱袋跟我调换了。”
晏千帆露出诧色:“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那次我侥幸平安无事,倒是他回家之后,承认自己禁不住诱惑,去赌坊快活,把钱袋里的银子都输光了,惹得安叔雷霆大怒。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他唯一一次挨父亲的打。”
晏千帆眨了眨眼,很快又低下头,黯然道:“的确是他做出来的事。”
冯广生发出一声轻而绵长的叹息:“所以啊,像他这般固执又高洁的人,怎么可能同意你的办法,就算是我去劝他,他也未必会听。倒是你将莫邪剑偷出来,就像揣着一块烫手山芋,此刻铸剑庄里想必已经炸了锅,若是消息传出来,你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你打算怎么办?”
晏千帆一怔:“我还没想过。”
冯广生挑起眉毛看着他:“你连后路都没想过,就敢犯下这么大的事?”
晏千帆苦笑道:“我怕自己想得太多,就什么也不敢做了。”
冯广生微微一怔,摇头道:“听我一句劝,现在立刻回家去吧,晏月华是你的亲兄弟,你跟他认个错,他总会原谅你的。往后你安心当你的二庄主,不要再掺和西岭寨的事,我们和你,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晏千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默默地垂下视线,望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
水里的影子到底是谁呢?
他背叛了铸剑庄,打破了自己亲口发下的重誓,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是晏家的人。
可是冯广生与安广厦也不肯将他当做西岭寨的人。
不知怎地,晏千帆想起了外濮大军入侵的那一夜,在火海中所看到的、阿吉临别时的眼神,那一瞥中所流露出的决绝,竟令他隐隐生羡,在侠义与忠孝之间,阿吉选择了后者,选择舍弃私情,枉顾生死,饶是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为祖国而战。可他呢,他半生飘零,左右摇摆,终于落得一事无成,就连舍命的时候都无人领情。
天地广大,他却始终孑然孤独。
房间中央的磨盘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原来是连接磨盘的绞索空转了几天,终于不堪重负,在一声闷响中干脆地绷断,摆脱了磨盘的重负,窗外浸在河水中的车轮好似脱缰野马,骤然加快了速度。
一时之间,水花飞溅,窗外仿佛下起疾风骤雨,车轮的中轴处剧烈摩擦,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好似大雨中响起的惊雷。
晏千帆被这刺耳的声音催促着,突然站了起来。从窗口潲入的浪花毫不留情地浇在他的肩上,脸上,使他看上去仿佛在风雨里走过一遭。
“你干什么?”冯广生在一旁呼喊。
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而后露出振奋的笑容,道:“冯大哥,我想到了办法!”
*
冯广生也腾地站起身,不顾扑面而来的水花,一把抓住晏千帆的肩膀:“你说。”
晏千帆道:“既然安大哥不愿去,我们便瞒着他,自己去拿剑换药。”
冯广生皱眉:“可你知道那个戴面具的人在哪儿么?”
晏千帆摇头:“还不知道。”
冯广生叹了一声,松开他的肩膀,道:“你这算哪门子办法?你连那人身在何处,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就算你侥幸见到他,他也会认出你的身份破绽。你要怎么获得他的信任。”
晏千帆道:“我虽然没见过他,可是世上却有一个长相与我如出一辙的人,不仅亲眼见过他,而且被他信任。”
冯广生一怔:“你是说……替你坐牢的那个傀儡?”
晏千帆点头:“正是。”
冯广生沉默了片刻,眼睛慢慢亮起来:“莫非你知道他的身份?”
晏千帆再次点头:“我刚获救归家的时候,便追着兄长刨根究底地问过,不仅问出了他的身份,连他的去向也问了出来。”
“你能找到他?”
“我打算去找他。我们可以从他的口中问出那个蒙面人的去向,而后我可以打扮成他的模样,将莫邪剑交给那人。倘若我与他的面庞当真十分相像,想必能够再次瞒天过海。”
“慢着,”冯广生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既然你的傀儡也从天牢获赦,想必也和其余死囚一样,被种下致命的毒药,他若想活命,非得拿到解药不可,我说的没错吧?”
“是没错。”晏千帆点头。
“可你方才却说,解药只有一份。你要借他的手救人,可他也想要活下去,到时候你该如何抉择?倘若他为了解药与你反目,你该如何是好?”
晏千帆怔住了。
冯广生长叹一声,道:“你看,你和方才一样,根本没有深思熟虑过。”
“我不会抛弃他的,”晏千帆抬起头,用颇为急迫的口吻解释道,“我和铸剑庄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打算去抢他的命。”
“难不成你要跟他交朋友?”
“我要跟他结盟。”
“结盟?”冯广生哼笑了一声,声音轻慢,像是听了个蹩脚的笑话。
晏千帆没有听出对方的讽刺之意,神色仍旧一派认真,道:“那个蒙面的家伙本来也不是好人,想要莫邪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比武,而是给死囚下毒,任由他们自相残杀,自己躲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瀛洲岛的乱象皆由此而起,所以我们更不能落入他的圈套,而是要联手对付他,揭开他的真面目,再问出解药的来源,解救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