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64)
柳红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像是要用五指将柳千的背影抓住似的,但转眼之间,熟悉的影子便倏然消失,好似凭空蒸发了似的,再看不见。
视野前方空无一人,只有分岔的手指将天地割裂成许多碎块,每一块都异常遥远,异常虚妄。
那个曾经如炽火般燃烧着的自己,也迷失在这天地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处心积虑,在棋盘上垂死挣扎,将侠义与真情信手抛掷的棋子。
他鄙夷这世道,同时也投身于这世道中的自己充满鄙夷,他希望自己真实面目永远不要被人看见。
——你这般傲慢,早晚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晏月华的话在耳畔响起,每个字都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手背向身后,缓缓攥紧。
第十九章 醉三霄
仍是日晡时分,夕阳未至,阳光卯足了劲头驱走阴霾,将天色洗得一片朗晴。
这朗晴本该令人欢欣,但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成了烦恼的根源,譬如晏千帆就希望天上即刻降下一层雾,一场雨,如此一来,他的行踪便不至于太过惹人注目。
他将莫邪剑负在背上,用蓝绸布反复缠绕包裹,裹得活像是一只茧,可他还是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仿佛他背上是一桶随时会炸开花的火药。宇YU溪XI。
他沿着回川河畔走了很远,从闹市走到僻静处,确认四下无人,才借着水声的掩护,闪进下游一间水磨坊中。
刚一进门,他便把包裹放在角落,藏进一团稻草之中。哪怕那剑被收在鞘里,裹了一层又一层,可他仍旧能看到剑刃上隐隐有辉光泛起,笼着他,压着他,几乎使他喘不过气。
磨坊紧挨着回川,木制的车轮悬在屋外,比磨坊的屋檐还要更高些,半扇垂浸在回川里,在水流的冲刷下缓缓转动,一面夹起源源不断的水流,一面发出哗哗的声响。车轮中心通过一只绞盘和房间里的磨台相连,绞盘上的开关咬合,车轮便驱动磨台一起转动,甩出的水花溅入屋内,在地板上积聚,汇成大大小小的水洼,好似一面面镜子似的。
晏千帆在镜中照出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的模样比想象的还要狼狈。眼睛上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红色的血顺着棉布渗到表面。
他的心弦绷得太紧,甚至忘了疼。
他咬咬牙,不再看水中的人影,转而眯起一只独眼,眺向窗外。
磨坊距离街市不算远,从背水一侧的窗口远眺,隐约看得见人头攒动,但人们的说话声都被房屋里的声音盖过,他什么也听不清。
房屋里除了水声,还有石磨空转时所发出的沉闷的碾声,尽管磨台上并没有谷子,磨坊中也没有等待收谷的农民,但绞盘却没有卸下,依旧和车轮相连,响声不止。
石墨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广”字,好似一个弯腰驼背的人,拖着深灰色的磨盘,缓慢而沉重地转着圈,怎么也走不出这条重复的轨迹。
这磨坊本来属于瀛洲岛上一家姓广的农户,在武林大会前夜,广家不幸遭到一高一矮两个凶徒袭击,男主人当场被砍了脑袋,怀有身孕的妻子被凶徒剖开腹部,气绝身亡,未成形的胎儿也惨遭残害,案发在黄昏时分,广家老父正在磨坊里磨面,听到丧迅,悲恸难当,一头栽进回川之中。
一夜之间,便有一户和美人家从世上销声匿迹,然而,天地间的一切仍旧如常,就连这水车和磨盘也不曾停顿片刻,仍在吱吱呀呀地转着,声音有些干燥,有些艰涩。
晏千帆的嘴里也有些干涩,许久没沾水的喉咙像是要冒出烟来,他举起水瓢,将手探到窗外,从水车的轮斗中挖出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一会儿,想起这里昨日适才有人投河,水是浸过人命的水,味道便有些非同凡响。
然而,世间的水终究都要汇入一处,只要活着,便永远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
奇怪的是,即便明白这一点,他仍然孤注一掷地想要另一个人活下去。
终于,磨坊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飞快闪进屋内,一面在背后挂起门栓,一面摘下斗笠。
晏千帆像是看到了饵食的饥鸟,连蹦带跳地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冯大哥,你总算来了!”
冯广生一怔:“居然真的是你,看到留讯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晏千帆道:“留讯的法子是四叔亲自教的,记号也是我们从前使用过的,我绝不会记错。”
“你的眼睛……”
“没事,大夫说了,一时还瞎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双手本来与对方紧紧相握,却又迅速缩了回来,好似被针尖刺痛似的。
冯广生的手上当然没有针,针来自他的心底。
他低下头道:“冯大哥,你若是生气,想要打我骂我,就尽管动手吧,这儿很隐蔽,没人看得见。”
冯广生望着他,眼神很是复杂,许久之后,道:“我看白菊花田里多出一座石碑,是你立的吧?”
晏千帆埋着头道:“对不起,是我擅自给冯叔立的。”
冯广生长叹一声:“你这个人啊,从小就是如此,生了一副白白净净、讨人喜欢的样子,每次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捅了多大的篓子,只要你低头认个错,服个软,我爹就从来不揍你,当然也不会揍安广厦,所以气都撒在我身上,拳头都由我给你们兜着了。”
晏千帆闻言,神情更是苦涩:“对不起,冯大哥……”
冯广生抬起拳头,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锤,沉声道:“抬起头来。”
晏千帆便抬起头。
冯广生凝着他,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相信你没有背叛西岭寨。”
晏千帆渐渐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也渐渐绷紧,而后,像是积蓄已久的大水突地决堤似的,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哭也不是温婉的哭法,而是恣意嚎啕,声音一会儿像是鬼叫,一会儿像是驴啼,别提有多难听。
冯广生皱起眉头,敲着他的脑壳道:“老大不小了,丢不丢脸。”
晏千帆一面哽咽,一面道:“现在安大哥不要我,我亲哥也不要我,我要丢也只能丢自己的脸了,我的脸不值钱。”
冯广生左右一想,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好似潸然落泪的都是懦弱胆怯之辈。
可世间有多少遗憾不能单凭胆识填补,所谓坚强,大都只是装腔作势罢了。世上的莽夫有不少,敢于坦然落泪的倒也不多。
只有心胸坦荡的赤子,才敢哭得这么狠,这么烈。
晏千帆终于哭够了,俯下身把稻草垛里的包裹揪出来,胡乱揉开,递给对方,言语中颇有几分得意:“冯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冯广生闻到那一捆稻草上浓郁的马粪味,眉头直皱,不大情愿地把表面的杂杆拂去,将包裹层层解开,而后大吃一惊:“这是……莫邪剑?”
晏千帆点头。
“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我从藏剑阁中偷出来的。”
“你偷这个做什么?”
“冯大哥,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你要仔细听着。”
*
冯广生的确听得十分仔细。
晏千帆说到一半,他已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拥挤的磨坊里来回踱步,难掩神色中的惊愕,待到一席话毕,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像是被凭空抽干了热量似的。
“你说安大哥有生命危险?”
“是,”晏千帆凝重道,“若非亲耳听见段掌门对兄长提起,我也不敢相信,这武林大会的背后竟藏着如此诡愕的阴谋,获赦的囚徒都被一个头戴青肤獠牙面具的人种下戾毒,倘若拿不到那唯一的解药,不用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冯广生将五指撑在额头上,勉强抬起视线:“难怪,难怪,自从来了瀛洲岛,大哥的表现就很是奇怪。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
晏千帆立刻追问:“安大哥怎么了?”
“唉,他这些天几乎没合过眼,为了挽回西岭寨的名誉,不断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说什么行侠仗义,做的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脏累差事,吃的尽是别人不愿意吃的委屈,方方面面都顾了,唯独顾不得自己。从前我不知道他何以如此急迫,现在我明白了,他命悬一线,恐怕已将生死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