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63)
柳千这才停住,因为步子刹得太猛,转身的时候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活像是被掀翻壳子的瓢虫。
柳红枫上下打量他,见他的肩膀上竟然还几滴鸟屎,想来是信鸟送信的时候,作为额外馈赠留下的,信鸟共有三只,前两只用来传讯到天极门和东风堂,最后一只用来在危机时自保,飞到了柳千的肩头。柳千也没有辜负柳红枫的期许,只是临危救人的经历太过紧张刺激,他的五指仍在隐隐打颤。
柳红枫揶揄他道:“害怕了?”
“没有。”
“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脸都白了。”
柳千一脸愤恨地抬头瞪他:“还不是你的错,害我非得跟在晏月华的背后动手,万一我搞砸了,你还有救吗。”
柳红枫将眉毛一挑:“我这不是相信你嘛。况且我一路和晏庄主探讨人生,也给你拖延了不少时间嘛。”
柳千忽地跳起来,一个爆栗敲在柳红枫头上:“那你就不能安省点,非得往火坑里跳,你以为你有金刚不坏之身吗?”
柳红枫被打了个正着,又不敢还手,只能把委屈写在脸上。
小鬼长大了,会用撬棍撬开铁栅栏了,还会用手刀敲打他的脑壳。
就算他真的有金刚不坏之身,也难免被这一击敲开了心防。
柳千缓缓张开五指,手心沾了一层铁锈。
柳红枫看在眼里,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怕的,是累的,方才的内劲使得很不错,有前途。”
柳千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沉默不语。
柳红枫噘嘴道:“我难得夸你几句好话,你到底听不听?”
柳千慢慢扬起脸,脸上带着走神过后的茫然,半是自言自语地,喃喃开口道:“……我不想再看到别人死在我眼前了。”
那双沾着铁锈的、颤抖的手抚向胸口,捻起胸前那只不值钱的玉佩,隔着衣服,反复勾勒描摹出对蝶形状的轮廓,像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寻求一些慰藉似的。
*
柳红枫心下一软,缓缓抬手,搭在小鬼瘦削的肩上,轻轻捏了捏:“好了,我和你金娥姐不一样,不会有事的。”
柳千像是被他扳动了开关,灵活的腿脚从僵冻中复苏,晃着脑袋躲开他的魔爪:“废话,你怎么能比得上她。”
“不敢比,不敢比。”
柳千骨碌着爬起来,拍去满身泥土,再次抬头的时候,神情便缓和了许多,哆哆嗦嗦的手也稳住了,两只脚踏踏实实地站在林间湿漉漉的地上,好似一颗刚刚冒尖的笋。
柳红枫却乱了心神。
他的乱是不动声色的,即便是在柳千的面前,他仍旧小心翼翼地带着面具,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具下藏着怎样的皮囊,倘若将它们一张张揭开,剩下的便只有一片不堪入目的景象而已。
他举目远眺,两人栖身的地方已和铸剑庄拉开一段距离,但离山下还有很远,太阳继续向西,阳光穿过叶片之间的孔洞,缓缓行进,好似铜壶上的滴漏一般,悄无声息地收割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他对柳千道:“我要走了,你若是跟着我,就乖乖听我的话,按我说的做,不许胡来,不许忤逆。”
柳千却摇头道:“我才不跟着你,我早就发现了,跟着你就没好事,我不要自讨苦吃。”
柳红枫难掩诧色:“那你打算去哪儿?”
柳千逐字答道:“竹院。”
柳红枫心下又是一沉。竹院正是昨夜凶煞丛生之处,他问道:“你去干什么,就算是凭吊逝者,现在也不是时候……”
“不是,”柳千打断他的话,翻了个白眼,“段掌门不是收容了一些老幼妇孺在竹院么,我听说似乎有风寒的病症在她们之中传播,但府上的人手不够,顾不过来,所以我想代为照料。”
“原来如此。”柳红枫心里的石头放下一些,“那你自己当心,不要再被漂亮姑娘迷了心智,傻傻地跟人跑了,掉进陷阱都不知道。”
“还用得着你说么。”柳千大声反驳,“倒是你自己才应该多加小心,别再招惹是非了。”
“嗯,”柳红枫有些不大情愿地答道,“我尽量吧。”
“真敷衍。”柳千冲他撇嘴,目光在他身上游走,看起来非常想要靠近他,却又竭力忍耐着。
他怎会不懂,这小鬼不愿成为他的累赘,才选择主动远离。
他的心底竟也生出几分不舍的心绪,柳千在他身边的时候,好似一团小小的火,照亮一些阴暗的角落,勾起一些陈旧的回忆。他看着柳千气鼓鼓的脸庞,忽地想起自己也曾是一个粘人的孩子,在血衣案发生的前一夜,他也是这样嘟着嘴,试图把娘亲留在身边。
稀薄的记忆只是匆匆掠过,很快被木棺中满是鲜血的尸体掩盖。
他的心底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像是从黑暗中伸出一丛触角,不断骚弄他的心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思索,又听柳千道:“对了,有件事你得好好感谢我。”
“救命之恩?我方才不是已经谢过了。”
“是别的事,”柳千急道,“方才我去段府打探的时候,还偷偷看了段长涯一眼。”
这个名字让柳红枫浑身一滞。
“哦?”他故作镇定地答,却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人突然将他脚下的地面抽走,露出一个漆黑的无底洞,他顿了半晌,问道,“段长涯的状况如何?”
柳千摇头叹道:“还是老样子,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还是中了什么邪,就一直昏睡不醒,若是让我去诊诊就好了,可惜那个老婆婆横竖不放我进去,说是少主的病一般人治不了,段掌门会亲自想办法,让我少操一份心。”
柳红枫只觉得可悲,段长涯的病状刻在血脉里,段启昌又能如何……
想到此处,他忽地愣在原地,如遭雷劈一般。
“怎么?”柳千睁大眼睛,“你是不是想到叫醒他的法子了?”
一双天真的眼底饱含期许,仿佛他真的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的语气僵硬艰涩,往日里一双如簧般的巧舌仿佛失了灵,吐出的话如芒刺一般戳着他,“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兴许人家只是积劳成疾,只要静养就能恢复。”
“好吧。”柳千耷拉肩膀,流露出失望之色。
柳红枫从袖底取出几枚信鸟饵食,小心翼翼地放在柳千的手心:“去了竹院之后,你多加留意周遭的状况,若是察觉到异状,即刻报告给我。切记不要擅自轻举妄动,我也不想再从鬼门关救你一次了。”
“竹院能有什么事?”
“以防万一。”
“哦。”柳千虽然满脸疑色,但仍旧听话地将饵食收好。
还好,这世上仍有一个人全然信任他。
“小千。”他难得地交了对方的名字。
“嗯?”柳千将视线转向他。
他用不经意的口吻道:“倘若你发觉我是个恶人,你会如何作想。”
柳千皱眉:“啊?原来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吗?你哪来的自信?”
柳红枫:“……”
柳千狐疑地瞧着他:“我看你该不是蹲了一会儿牢房,把脑壳都冻坏了吧。”
“行行行,当我没问,”柳红枫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做你的小神医吧,漂亮姑娘都排队等着你垂青呢。”
“是等着我瞧病。”柳千义正言辞的纠正道。
喜欢故作成熟的小鬼用毫不成熟的方式瞪着他,两根眉毛像箭簇似的攒向眉心,神情与往日一般生动。
若是世间万物都像柳千的愠色一般,永远不变不移,该有多好。
柳千没有察觉到柳红枫的心思,最后一次拍拍屁股,道,“那我走了啊。”
“嗯。”柳红枫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视线还盯着不远处的落叶,连看也懒得多看他一眼。
柳千眨了眨眼,终究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身跑走,将这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独自抛在身后。
柳千刚走出几步,柳红枫立刻收回目光,用视线追逐他的去向。
小径蜿蜒曲折,年少的双足尚且没有沾上俗世的泥沉,比寻常人轻盈得多,在林间蹦蹦跳跳,很快便走出很远,从幢幢树影中离开,步入光明照耀之处,背影被太阳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变得有些缥缈,时而游于海面,时而浮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