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62)
宋云归点点头,似是露出一抹淡笑,目光却仍凝着对方的脸,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晏月华再答:“如今瀛洲岛人心惶惶,莫邪剑丢失的消息若是传得太远,恐怕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所以晚辈以为追捕应在暗中进行,并非人手越多越好。”
宋云归挑眉道:“恕我直言,晏千帆一身西岭枪法,若是人手不够,可没那么好对付啊。”
这一次晏月华并未出言辩驳。
他只是默默使了个眼色,使给一直默默伺候在旁侧的三个工匠。
三人忽地在同一时刻扬手,动作太快,谁也没看清他们究竟掷出了什么,大约是茶汤底的杏仁枣核一类。正厅三面的窗在同一时刻发出咔嗒声,声音不轻也不重,支撑窗框的木条应声滑脱,顺着墙壁垂落,正像是被三双无形的手拨动似的。
三窗齐闭,厅堂中骤然一暗。
只有习武之人才能看出方才那一击非同寻常。以弹丸关窗并不难,难的是同时合拢三扇远近不一的窗。三个人侍于客座后侧,距离三面墙壁并不相等,可命中木条的时机却分毫不差,整齐划一,仿佛长了同一个头脑,同一双手臂。状似漫不经心的动作里,藏着无比精准的力道与默契,厚积薄发,才凝成这般巧妙的效果。
三个工匠仍旧低着头,神情恭敬谨慎,好似无事发生。
宋云归的脸色却生出诸多变化。
在一片晦暗中,晏月华再度开口:“江湖人皆以为铸剑庄胆怯积弱,也难怪他们误会,但我们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常昭还想说什么,但南宫忧抬手示意他噤声,而后道:“既然如此,不如设限今晚日落时分,倘若皆是仍旧无法追回莫邪剑,那么明日的武林大会,再由晏庄主出面代为补偿,宋堂主以为如何?”
宋云归点头道:“我同意,我看晏庄主腰间的佩剑很是不错,倘若莫邪剑真的丢了,不如就拿它来当做奖赏吧?”
晏月华终于露出一丝诧色,道:“晚辈的佩剑名曰参商,是晏家家传的宝物。”
“久仰久仰,所以它的价值不是与莫邪剑相当么?”
宋云归毫不掩饰言语中的挑衅之意,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晏月华勾动嘴角,展露出一抹笑容。只是他的眉眼无甚变化,仅是嘴角上扬,使他的笑容看上去分外寒冷。
“好,就这么说定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宋云归摆了摆手,一面站起身,一面拿起立于桌旁的手杖,道:“这屋子太暗,我这人天生受不了暗,我先告辞了。”
说罢,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敲。
敲击声沿着地面播开,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适才合拢的三扇窗户分别震了震,缝隙中漏过的阳光不住抖动,正对座椅的方向,门闩竟在震动中脱节,两扇门扉吱呀作响,往两侧慢慢开启。
何等精湛的内力,仅是轻轻一敲,便做足了三人之功。
“晏庄主,不用送了。”
宋云归留下这句话,便拄着手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徐徐迈出铸剑庄的大门,坐回自己的马车里。
晏月华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手还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手心起了一层汗,微微发热。
空荡荡的门外有风灌入,发出鹤唳般的尖鸣声。
南宫忧也站起身,与宋云归的张扬不同,他来到晏月华面前,双手斯文一拜,道:“敢问柳红枫身在何处?”
*
晏月华微微一怔,这想想起柳红枫还关押在府上。既然方才的交涉顺利,那么他也无需继续羁押此人。于是他微微躬身,面露欠色,道:“枫公子私自为段掌门传讯,毕竟破了本门的规矩,所以由我出面,对他稍作拘限,还望世子包涵。”
南宫忧的脸上并无愠色,只是点头道:“无妨,既然误会已经解开,可否请庄主放他一马?”
晏月华拱手一让,道:“自然,我这就请他出来,劳烦世子在此稍候。”
“我与你同去吧,”南宫忧道,见对方面露疑色,便又解释道,“柳红枫是启昌兄亲派的人手,总是不好怠慢。由我亲自相迎,也算是用我的面子抵消晏庄主欠下的礼数,以免他心生罅隙。”
晏月华心下微微惊讶,他本来没有太把柳红枫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此人虽然有些心计,但在时局面前只是个小人物,似乎并不值得过多的关注。但南宫忧的建议也无不妥之处,叫他说不出回绝的理由,他索性点头应允:“请二位随我来吧。”
在晏月华的带领下,南宫忧与常昭一前一后,来到清宁间附近。
常昭走在最后,远远瞧见那夹在乱石之间的、简陋破败的屋子,和屋门口沉甸甸悬着的铜锁,脸色已经隐隐发灰。
倒是南宫忧仍旧面色平静,一面缓步踏过高低崎岖的路,一面感慨道:“这地方叫清宁间么?当真是清宁得很,一点杂音也没有。”
乱石岗,铁栅栏,不论横看竖看,都与清宁两字相去甚远。可身边这人偏偏却能若无其事的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晏月华偷暼南宫忧的神色,只觉得心下悚然,对这人生出几分本能的厌恶。
他快走几步,取出钥匙,将那沉重的门锁取下,用尽可能轻的动作放在一旁。阴湿的甬道在眼前延展,尽头便是羁押俘虏的牢房了。
天光更斜了一些,牢房里的光线也变得更加晦暗,隔着数尺的距离,他远远便感到一阵异样,直觉占了上风,在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存在着某种令人背后发凉的真相。
——牢房里面是空的。
他怔了片刻,快步走进去,才发现柳红枫早已不在囚笼中,栅栏的一角,两根相连的铁棍向两侧弯成梨肚形,旁边摆着一根拨弄柴火的铁棍。
牢房被人撬开过。
晏月华第一次慌了神,多亏周遭有黑暗的环境掩护,他才不至于将愕然的表情暴露在对方眼底。
南宫忧已经站在他的身后,面带诧色,问道:“这是……?”
他用干巴巴的声音答道:“是我一时疏忽,让柳红枫擅自逃了。”
“哦?”南宫忧挑起眉毛,弯腰拾起地上的烧火棍,拿在手里反复看过,“这清宁间不是很严密么?这根棍子是哪儿来的,就算能撬开栅栏,他又是如何逃出大门的?”
晏月华没有答,他向来不喜欢说不,更厌恶事情脱离他的掌控。于是沉默着快步踱到外门边,借着户外的光线,执起门锁举到眼前,顺着狭窄的锁孔向深处望去。
锁芯中央卡着一块薄薄的簧片——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了。
回顾,这簧片大约是在落锁时候便卡进去的,将锁芯破坏,所以无需钥匙便可以轻易打开。恐怕正是在他被柳红枫的问题拖住脚步,高高在上忠告对方的时候,正有人埋伏在门外,对这只铜锁动手脚。
他被算计了。
南宫忧的声音再一次从背后响起,道:“看来柳红枫早为自己留好了后手,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晏月华回过头,刚好看到南宫忧从黑暗中踱出,好似从退潮的海面上浮起的礁石,嶙峋的表面看上去格外艰涩。
但这人分明是不通武艺的,即便站在咫尺之外,浑身上下也觉不出一丝内息,脚步虚浮,破绽百出,清瘦的模样竟似妇人一般,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
究竟是为何,自己在这人面前竟如此心神不宁。铸剑庄也好,清宁间也罢,明明都是他的地盘,可为何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入陷阱一般。
他沉声道:“我这就派人去追回来。”
“不必了,”南宫忧道:“晏庄主的任务不是追回莫邪剑么?”
他先是一怔,很快点头道:“的确。”
南宫忧用宽慰似的口吻道:“既然如此,区区一个小卒,就由着他去吧。”
“好。”晏月华点头,终于觉出自己的手脚还连在身上。
手脚微微发麻,掌心已凝满了汗水。
南宫忧在他肩上拍了拍,带着和蔼的笑容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
柳红枫跟在柳千身后,沿着一条隐蔽的林间小路奔跑。
柳千跑得很快,仿佛刚刚逃出囚笼的人不是柳红枫,而是他自己。
柳红枫猜不出他的神情何以如此激亢,但自己的脚力已经匮乏见底,只能在背后扯住他的肩膀,道:“行了,既然这么久都没人追来,就不会再有追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