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此剑乃信物(68)
他一眼瞥见沈放在听到自己提到后手之时,目光闪动,便笑了笑,“不过,以我浅见,你爹派你去送剑谱,让你这个小子独自面对齐棣,说是羊入虎口也不为过。你呀,居然还答应了,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个任人摆布逆来顺受的脾气,怎么,这一路倒是想了很多吧……”
沈放自嘲一笑,““其中缘由复杂,不瞒前辈,我有私心是要替大师兄报仇。我大师兄他半年前下山办事,回山庄的路上遇到了身手极其了得的歹人,惨遭毒手,我此次下山,也是要找出杀他的真凶,替他报仇。只是,到目前依旧是颇为迷茫,只知道和神武阁的某几位斥候是有关系。”
野客僧低笑了一声,连说两句“原来如此。”又道,“仇恨确实是一种让人欲罢不能、蚀心跗骨的东西。”
“大师多虑了,我若是被仇恨所蒙蔽,便不会亲手毁掉师兄的遗剑荒雪了。”
野客僧微一沉吟,道,“是和尚小觑你了。不过,还是得多嘴提醒你一句,人若受仇恨驱策太久,久而久之,心便麻木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你要替你大师兄报仇,倘若皇帝就是这背后的指使者,你又如何?”
沈放无言以对。
“倘若不是,是他手下的人自作主张,你又如何?求皇帝给你杀了他的机会?”见沈放犹在思忖,野客僧叹了口气,“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大师请讲。”沈放微微垂下了头,谦逊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放瞳孔一缩,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既然你们都懂这个道理,他一个惯用权术的帝王,何尝不懂?”
“而关于你大师兄之死……我想,他若不死,你不会下定决心携剑谱下山。”
“听上去,似乎确实像是皇帝会做的事……但细想之下,你是要去皇宫的人,给你心里扎下一根带血的刺,对他有何利可图呢?”
“他要的只是那替他大破西凉的春秋十九罢了,你沈放若不肯送,换做旁人为何不行?”
“而且,他难道不会担心你路上偷偷学会了春秋十九……你一进宫,就是死路一条。”
字字振聋发聩,沈放抿紧了唇。
就在这时,湖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内力不低,但也不免心神一乱。听那动静,是有巨量的水花冲天而起,又重重砸落在水面而弄出来的声响,但又绝不是寻常的水声。仿佛有湖底巨物兴风作浪,不断潜伏又钻出湖面,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和能耐。哗哗啦啦,过了数秒,那水声竟是浩浩荡荡地由远及近。
野客僧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示意沈放不要说话。
一时间,咫尺之外,一墙之隔,犹如大江大河从天倾泻,兜头浇在这山湖之地,将这院子寒舍笼罩在了波流当中。
湖山震荡,水流轰鸣间,沈放依稀听见其中夹杂着一串极为悠扬的清啸,啸声舒畅,余音缭绕,竟有隔世之感。
激流声和啸声渐渐止息,如潮涨潮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恢复了寂静。野客僧侧耳,认真听了片刻,抬手渡出一缕内力,灭了屋内的烛火。烛火一灭,竟是漆黑不见五指,薄窗之外,没有透入半点月光。
在彻底的黑暗中,沈放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从那饱满浑厚的长啸声中,他知道庄离不仅无恙,功力更是增进了许多。
又过了好一会儿,窗外,渐渐明亮了起来,仿佛偷走月亮的人又把月亮交还给了夜空。
野客僧的话振聋发聩,无数条蹊跷且古怪的灰线和谜团渐渐浮现,像结满疙瘩的网一般,在沈放面前铺陈开来。在极深的思虑,他疲惫地睡了过去。
后半夜的梦里,他没有等到千里外剑影惊梦,任由那可怖且鬼祟的女人之手在梦里折磨他良久。
……
在某个时刻,沈放猛然抬起头,近在耳畔的喧声让他下意识一步站了起来,膝盖顶到了木案边沿,痛得他清醒了不少——窗外,天色已是大亮,屋内泛着一片凉凉的灰蓝色。
磕碰声惊醒了那犹在打鼾的野客僧,只听他最后一声呼噜像烛火一般起了头,旋即熄灭,蓦地睁开了眼,来不及开口,只看见沈放的背影。
沈放掀帘而出,看见南宫芙云端坐在椅子上,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门外,坛瓦碰撞的动静声此起彼伏,仿佛有个小动物打翻了一斗柜的碗筷。
沈放走到门前,拔掉了那木闩,推门而出,一股浓郁的酒香铺面而来。他呼吸一滞。可琥珀色的眸子却是骤然一亮:浑身湿漉漉的庄离就站在院中,站在他的面前数步之遥。漆黑的头发、灰色的衣衫紧紧贴着身子的细瘦轮廓,从头到脚都在滴淌着水,满身潮气,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脚下已是一片深色的湿泥。在他脚边,两坛横倒在地的被撕开了封泥的酒坛犹在左右滚动。
庄离看见了他,咧开嘴,面色苍白,却是笑得明朗灿烂。此时残月在天,天色是白中透着灰,灰中又带着蓝,庄离一笑,沈放只觉满院晨曦大盛。可是他也清楚地看见,庄离的眼睛少了幽深,多了些朦脓,仿佛结了薄薄一层霜花。
沈放正要开口,脚就碰到其中一个空酒坛上。庄离抢先一步道,“诶,我身上可是水,不是酒,这些酒我是一滴不剩地喝肚子里了”
野客僧说的酒有大用,原来是给庄离喝的。
“原来你酒量这般好。”沈放接话道。
“不是我酒量好,是这些酒极为特殊,不醉人,反而醒神。”庄离依旧笑盈盈地看着沈放。
“昨夜在湖里弄出那么大阵仗原是你。”沈放走到了庄离面前,打量着后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下意识避开了那双雾蒙蒙的甚至有些意乱情迷的眸子,却又被那清晰可见的纤细腰身惹生了燥热。
“我去了趟镜湖之里。”
沈放闭了闭眼,压住了身体的躁动,神情不变道,“这镜湖,真有镜里镜外之分?”
“对于一般人来说,它只是一片不育生灵的死湖,对我们修习梦蝶心法的人来说,确实有里外之分。必须在镜湖中呆上一夜,我才能……”庄离的声音一顿,歪着头配合沈放,好让后者从自己头上取下了一小截绿色的水草。
沈放耐心而温柔地将缠在庄离发丝中的水草一点点拨出。
“你在湖里呆了一夜?”
“嗯,准确来说,是湖底。这酒正是给我驱寒用的——”庄离的目光越过沈放,冲那正好走出屋子的野客僧感激地笑了笑。
野客僧报以云淡风轻的一笑,“你那焉支山的心法既已更上一层,想来夜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邪雾了。”
沈放一愣,随即看见庄离认真地点了点头,对自己道:“镜湖月若用得当,确实可起抚慰安宁的作用。”
原来,在寒潭影之上,梦蝶心法的第二层是镜湖月。
“梦蝶心法的第三层呢?”沈放好奇道。
“沧浪蝶,但我还要再修习至少十年,我今日能悟得镜湖月,也是多亏了这位大师多年如一日在此处看守镜湖。”
野客僧摇了摇头,“不必谢我,要谢,就赶紧上乌有峰,去谢那老道吧。”说罢,他转过身,正要踏入屋内,不巧,正碰上一人冲了出来,还有一双打量着的他的锐利目光。
南宫芙云用庄离和沈放能听见的声音,沉声果断道,“小心,此和尚大有古怪。”
第57章 噤言之青
南宫芙云一边说,一边提防着奔掠过野客僧,跑入院中,来到沈放二人身旁。沈放和庄离先是一惊,然后戒备地看着野客僧。
野客僧却是神色无异,目光带着几分期待的看着南宫芙云,气氛更显蹊跷。
“知道他为何在将酒搬出屋后,屋内还有一股香味么,那是为了掩盖他真正不想让我们闻到的味道,那股残余的腥腻味道……”南宫芙云面色冷然,“和尚,方才我趁机翻了翻你的屋子,猜我发现了什么?”
“姑娘昨日发现贫僧藏酒,莫非此时发现贫僧金屋藏娇?”野客僧低眉,竟是还有心思说笑。
“你这也配称金屋?”南宫芙云毫不客气,转头冲沈放道,“他屋内地上有块木板过于干净,一看就是时常挪动的,我掀开一看,竟有一团青色蛇皮!”她又质问那野客僧,“那蛇皮尚未风干,一看就是近几日才蜕的,怎么,你这还养了一窝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