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雪重(16)
落九乌想,自己或许已有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叫自己‘元尘’了,过去他茫茫然无所依时,这是师尊给他的道号,他下山去,人们把他当做能为非凡的善人,便也这样叫他。师弟曾说过,修道之人不该擅管红尘,宿命原是千丝万缕,一旦重新踏足,便又是恩爱情仇,到底算不分明。骨髓深处的寒意又一次席卷他的周身,似是雪粒沁入血中,风尘遍布时,过去种种便再一次分明起来。他记得他,他一直记得,隔着层层红雪,他不禁想,若我从未下山,这一切是否也不会发生。
若是他从未修道,若是他从未下山,若是他从未斩杀巨蛇——若是他从未遇见过鸦。
桩桩件件、林林总总,要如何才能整理清楚,梳理明白,又或是一个他原本便已了然于心的答案,只是太害怕提及,便当做看不分明。
鹤仃朝他走来,一叠声已叫了数次,次次皆似撕裂心扉。“我是该想到是你。”落九乌抬起头来,却是忽然笑了,“是你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又或是我当真错算太多。”当日他隐去姓名,褪下道籍,自认为从此便能在山间做一个快活妖怪,却不晓得命途从来是紧紧牵连的。
脚踏情仇地,谁又能真的不染风尘。
他说罢,指生利爪,割开双手经脉,巨大的疼痛叫他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地上,血雾喷涌,斑斑血痕溅上苍白脸孔,他咬牙忍住,开口道:
“命途既然纠结至此,我便以身作饵,在今日清算个干净!“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天边忽起惊雷数道,电光一时璨然,照亮了半边天幕,万千火球裹挟雷光轰然降下,他竟是割断经脉,自引天罚!
“如此,你所怨恨的,便能消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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缎苍岚率军已在府外等候了许久。
太子一派势如山倒,原本立场暧昧的臣子也已倒向他这里,现今王位对他已是囊中之物。缎苍岚所要解决的,却不止是太子。他花费了不少功夫搜集国相与太子勾结的证词,如今天子毙命,朝中又有谁在乎前朝国相的死活?所谓忠臣良将,不过只是趋炎附势罢了。
“将军——各路人马已清点完毕,随时都可突入。”副将策马赶来,他却只是扬起手来,道了一句不急。
天光混沌,正是众军云集之时,雷光忽然大作,随即便是火光裹挟雷电,不偏不倚的坠入相府之中,众人尚在惊骇,余下八道天雷竟然同时落下,一时之间,电光轰然炸响,所近草木皆作劫灰。众军士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久历沙场的甲兵竟有几个扑跌在了地上,缎苍岚却仍然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将将倾倒的府门,不发一语。
良久,电光散去,火炎舔舐着焦土仍在脚底蔓延,忽看见一个人影从业已不存的府中缓步走出,正是当朝国相鹤仃。
众军集结在此,原是为了擒拿妖相,如今鹤仃孤身一人走出府外,却是无一人敢近前。鹤仃便这样一个人脚步不稳的走来,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耳后去,露出一张雪白面孔,依稀仍是很年轻的,却像是风霜历尽,悲欢喜乐冻在眉头,一眼便是千年。他一路走,众军自两边退散开来,竟从人海中辟出一条道路,走到尽头,缎苍岚骑在马上,低下头去看他。
国相,许久不见了。缎苍岚说。
你那日在乾阳殿上说,要杀我不过易如反掌,我倒是好奇,如今你又要如何取我性命呢?
鹤仃却像是全然未曾听见似的,只是兀自在原地立了许久。衣衫上的血渍已干涸了,点点片片,像白雪之上的红梅。他立在那里,目光遥遥越过人海,不知在看什么。甲士似是忽的反应过来,有人提了刀提了戟要来擒他,都被缎苍岚拦下来。鹤仃却像是突然醒了,愣愣地问他,缎弈在哪里?
“你不记得了吗,国相?太子谋害圣上,已被关入了天牢之中了。”缎苍岚说完,复又停了半晌,“是我唐突了,国相如何能不知道呢。说到底,最初陷害太子的人不就是国相你吗?”
是啊,他合该是最清楚的。他怎能不清楚呢?
当日鬼姥所下谶言,今日回想,才发觉此中悲凉。一生无情,灭却的谁的情?爱恨难分,又是难分的谁的恨?机关算尽种种,只有自己看不分明。缎弈又何尝不知道他这背后这桩桩背离,他从来只是不说,是道他终会回头,并立自己身侧。可是他当真留下来了吗?他始终没有。
“缎苍岚,你来此地,不过是为要我的性命。你既想要,我给你便是,我只求你答应我一点,放缎弈一条生路。”
他昂首去看,缎苍岚只是玩味的笑着,问他,“你以为我会答应?”
“他声威尽失,于你已无用处。我一生所求不多,这是我唯一的请求。”鹤仃说着,屈下双膝来跪在地上。缎苍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他,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余下的军士让出一条路来。
鹤仃向外走去,身影叫风一吹,脚步一时不稳,便跌到了地上,白雪衣上原本便是猩红满布,如今又染上尘土,是更加的脏污了。他复又站起来,一路走走停停地远了。
声势浩大的兵士远望着他,缎苍岚只说了一句:“让他去。”
第十四章 终局、下
缎弈坐在角落里,牢房很阴暗,几根稻草黏在他的衣摆上,前太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们,他的叔伯或是皇兄们或许也在这里待过,也品尝过同样潮湿阴沉的空气,或许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并没有那么惊慌,也算不上多少愤怒。四周没有点灯,守卫在不久前都离开了,或许下一刻便有人押解了他去赴那莫须有的罪名,但是在寂静一片中,他听到了什么声音。
起先他以为是老鼠,可是等声息逐渐稳定下来后,他见着一个人影,从门外慢慢地踱进来了。鹤仃穿着一件很单薄的白衫,身上染着血,脸上脏扑扑的,十分狼狈的样子。缎弈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靠光的木栏前,他有一瞬间几乎没有分辨出来人是谁,直到那人走近了,看见是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我来带你出去……”
鹤仃说完这句,急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靠着木栏生锈的铁门,一个个对着锁眼,手却是抖的,怎样也插不进去。缎弈奔上来,从木栏杆里伸出手去,将他握住了,鹤仃却仍只顾着那锁,一声吱呀,木门已经开了,缎弈的手还是紧紧牵着他,并没有迈出门去。这几日监禁叫他的脸色变得憔悴了许多,此时却是分明露出一丝高兴来,他便笑了,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推开门去,往外走出几步,到了亮堂些的地方,鹤仃低着头,手仍然握在缎弈手心里,身子却在没有风的监牢中轻颤着。缎弈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从自己怀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到他的手心里。
是一块小巧的铜虎,取出来时还带着些许体温,想来定是时时贴身放着。他对鹤仃说,这是唯一一件他带进监牢里来的东西。你曾在这物件上寄存了一分神识,助我脱险。缎苍岚说是你负我,可我看着这铜虎,便晓得不是这样的。他说罢,便又拉着鹤仃问他,这附近的守卫都去了哪里,莫不是你把他们都遣走了?
他去问鹤仃,鹤仃却还是低着头,缎弈便不问了,只说,我们走吧。可他这样一拉鹤仃的手,低下头去,才发觉他哭了,泪珠子从眼睛里掉下来,落到他们相牵的手背上。他还是第一次见鹤仃哭,一下子便乱了神,慌慌张要说些什么,鹤仃才抬起了头来。
缎弈,他喊着,缎弈便说,我在。
我没法和和你一起走了。
他说着,手中便渐渐松了力气,缎弈要把他拖出去,却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再低头一看,铜虎已摔到了地上。
我是个荒唐的人,百千轮回都折在了这一世,此生过后,便是魂消魄散,再不存世了。不过这样也好罢,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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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丝,欲网春
青玉旆,洗霜痕
闻说灵山高千尺,难得年年燕归啄新尘。”
茶馆酒肆外,时时能听到些幼童的嬉戏声,几首歌谣随着风声飘散四处,也惹得屋里或坐或站的江湖走客们笑起来。伙计端着吃食点心,忍不住同人客闲聊起来。
“近日春光倒是大好,几位小客人是从外面来的吧,也是来京城赏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