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纪·沙州忆(8)
如他这般,能见着自己的尸身却仍旧在世间行走的,似乎真的是成了一只孤鬼了。
是了,他心里还有执念,不愿意去见菩萨。而他的执念,便是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柴绩了。
刺史去了,他也走了,就剩柴绩一人在这离家万里却几乎成了半个故乡的沙州敦煌,而朝廷与此处音讯断绝许多年,应当也早就放弃了,再不会遣新人来接替。
他不放心。
赞普死了,吐蕃的战线又铺得太远,一时间也征调不了其他将士接替,对沙州的攻势也缓了下来,也算是给了沙州一个喘息的机会。
但吐蕃对沙州又是志在必得,竟愿意花数年的时间来围困,想着总有一日会耗尽城中军民的粮草与勇气。
柴绩虽然仍旧拉不得弓舞不得剑,可整个沙州能主事之人也便剩下他一个了,他不得不振作。
他虽然脾气温和,又因着寄人篱下而显得格外乖巧,可崔缇却知道这人究竟有多倔,但凡他认定之事,便没有做不成的。而柴绩也到底是开国名将柴绍的后人,或许擅战的天赋早就刻进了骨子里,柴绩终是指挥着城中所有的军民将沙州守住了,这一守又是五年。
护柴绩一生安康,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心愿,他就这样跟着柴绩终日在城中飘荡,看他从一个只知道管后备物资的文士,渐渐成为了一个能指挥战事调整布防的能臣。
崔缇很是自豪,他就知道自己看上的人一定错不了,柴绩果然是能干的。
可崔缇也感到心疼。
在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之时,他就觉得柴绩此生只能做个文士,写几卷奏疏赋两阙诗,风花雪月,阳春白雪,不食人间烟火气。那时候就想过,也罢了,他要是喜欢,一辈子这样也未尝不可,到时候他就努力些,做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给柴绩撑一辈子腰,让他无忧无虑。
但在他做鬼多年之后,柴绩不仅学会了看军事布防图,还学会了调解街上胡人汉人纷争、干旱之年带人寻找水源等等他从前绝对想不到的琐碎之事。
他没有保护好柴绩。
“沙州干旱少雨,一年所得尚不如长安半月多,且四周全是沙漠戈壁,所生不过一些稀疏野草,是断然不能种植粮食的。这些年所用,不过是战事未起之时城中富户所囤积的存货。我们来了八年,而沙州被困则是有十一年余,那些粮草终究是耗光了。”恍惚之间,他又听见柴绩淡淡地开口了。
这些他都知道,跟在柴绩身边,他都看见了。
酒壶里只剩下了最后一滴酒,柴绩看了看墓碑,又笑了笑,到底是自己仰头饮尽了,“没有粮草,便打不了仗,这几日城中百姓都很绝望。也是有人想趁机逃出去,顺着丝路前往西域,那里尚有几个富庶小国,谋生应当不是难事。可吐蕃铁了心要逼降沙州,抓到潜逃的百姓,都……”
他也知道,每每看见无辜百姓被吐蕃士兵残忍杀害,他都恨不能再卧了长剑上前去一一砍杀。
可他现在只是一缕没用的游魂,别说拿剑,他就算是想握住心上人的手也做不到。
“我与城中的几家豪强乡绅商议过,若是再这样困守下去,全程都逃不过一个死。但降了吐蕃……瓜州、肃州、凉州多年前便被吐蕃攻占,如今却运转如常。我……我以为,降了吐蕃或许还有一条生路。”柴绩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降了吧,连当今圣人都已然顾不上这黄沙之中的古称,显然已经不准备再收复了,你又何必苦苦坚持?
“崔缇,你要是知道的话,是不是又得怪我了?是我没用,我不曾守护好你与刺史用性命保下的沙州,我……”
“我想带你回长安的,我不能看着你这样草草地葬在异乡。可是……可是我好像,已经再也不能了……”柴绩外柔内刚,极少哭,这还是崔缇第二次见到他哭成这样,用尽浑身的力气在哭嚎,险些把自己弄得背过气去。
他在柴绩面前蹲下,缓缓伸出手,很想替他擦一擦眼泪。
可他真的做不到,他只是一个飘荡无依的孤鬼。
不是的阿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是我在你如今这个位置上,我也不见得能比你做得更好。
如同崔缇身死那日一样,柴绩坐在坟前,哭了许久,嗓子都哑了,眼睛也肿得几乎睁不开。
崔缇便一直在他身边,尽管知道自己抱不到,却顽强地摆出一个把人拥入怀中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直到东方都有一丝亮光泛起,柴绩才惊醒,霍然站起身来,“已经与吐蕃商议好了,今日便要递交降书。天都快亮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待了。下次……”
说到此处,柴绩猛地顿住,倒是很想勾一勾嘴角笑笑,只是一开口,滚烫的泪水又落了下来,“没有下次了。”
无妨,没下次便没下次吧,此处埋着的那具尸骨无知无觉的,你与他说了什么都不会知道。我还一直跟在你身边,我会一直护着你的。
柴绩又深深地向墓碑行了一礼,“我走了,降书还不曾写好,实在不能耽误了。你从前骂得对,我就是个没用的书生,还以为自己能够写出多惊艳的诗篇来,却没料到,此生所书的唯一一样大约会被录入史册的东西,竟是一纸降书。”
不是,你不是没用的书生,不过是我那时候少不更事,总是喜欢胡言乱语罢了!
“不过你放心,我到底是柴氏的子孙,定然是不会做令先祖蒙羞之事。降书我会递上去,可我定不会做大唐的降将!”柴绩又抬手在粗粝的墓碑上抚摩半晌,神情异常温柔,“崔缇,或许……我很快就能来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降表依旧改自《后蜀主孟昶降表》
☆、八
“……但念沙州军民三万馀,丁壮几亡于战,尽老弱妇孺耳。高堂有亲,七十非远,弱龄侍奉,孤苦无依。伏乞皇帝陛下容之如地,荩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布施毁伤,将期临照。臣绩谨率沙州军将黔首上书归命。”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因为忽然文思便如泉涌了,后面一半竟是一气呵成。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柴绩掷了笔,将墨迹还未干透的纸张缓缓拿起,稍稍晾了晾。
看,果然此生写出的最像样子的东西,却是这一纸乞降书了。
长生原本是在旁边的配间睡下了,此刻却又披衣起床,执着一盏烛,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义父,可是写好了?”
“我吵醒你了?”柴绩以为是自己怨气太大,将管城侯当做敌将一般掷得太过用力,所以才吵醒了长生,一股歉意油然而生。长生还是半大少年,正在长身子,他那么大的时候,尽管勤谨,却也每日都觉得睡不醒。
长生却摇了摇头,“不是,义父动作很轻了。只是我想着明日还有大事要发生,有些睡不着了。”
“哈,你这么大的小孩子,也知道明天有大事了。”柴绩心里很不是滋味。
长生却将胸膛一挺,“我不小了,都已经十五了。崔耶耶从前和我说,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开始上战场作战了。可是我还什么都不会。”
这话说的也不对。长生从小就表现出来了,读书识字没什么天赋,认真教了好几遍也不见得能记下来,反倒是在舞刀弄枪上很是在行,崔缇教他的招式总能一次就学会了。
可惜崔缇五年前就去了,别说柴绩忙,就算他真的有时间,也教不了武功,也便让他随意跟着城中的军士胡乱比划,到底成了个半吊子。
“长生,你很羡慕他……你崔耶耶么?”
长生连忙点头,“是啊!崔耶耶好生厉害的,几万大军中取主将人头,我很佩服他。”
柴绩忍不住一笑,“是啊,主将人头是取到了,可自己的命也给搭进去了。你仍然很钦佩?”
“义父,你这样讲就不对了。”长生板起脸来,反倒开始教训柴绩了,“崔耶耶虽说自己也身死了,可他终究是为了沙州数万百姓,为了大唐,他是为国捐躯,乃是高义,长生自然是钦佩的。”
是啊,你一个人为国捐躯,做了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却留我一人苟延残喘于世。你为他们都付出了这么多,却何曾能给我一点怜惜呢?
柴绩苦笑了一阵,却忽地肃了神色,“长生,你很好。今日听你这一番话,我便放心了。接下来我和你说的话,你一定要时刻记住,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