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纪·沙州忆(7)
他好不容易开口说话,说的却是这个,崔缇自然是气得不轻,“怎么,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你且安心,此事我自会处置,不劳你费神。”
“你……”
“刺史到底为何身故,你总该是知道的。想来他老人家也是不乐意见到一个凶手日日去他灵前假惺惺地祭拜吧?这几日你就不必去了,老实在这儿待着。我会和其他人说,你病得起不来床,不要来叨扰你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柴绩忍不住怒道:“崔缇!”
可崔缇却不理会他,径自又出去了,反手又锁上了门,竟不给他一丝一毫溜出去的机会。
崔缇这人,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果然不让他去祭拜刺史,除却每日的饭食会有他不知何处弄来的不通汉话的番僧按时送来,他便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仿佛被软禁起来一般。
起初柴绩只以为崔缇是正在气头上,一时不想见到他而已。不过再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来。
尚在长安的时候,他俩的关系已经僵成了那副模样,按照崔缇的脾气,也不过是对他避而不见罢了,怎么会做出限制他行动的事来?除非……
不,应当不会的。
他只是脾气直了些,又不傻,如何不知道城中刚刚死了主将不能再失去副将了,想来也不会再去做傻事的。
有一句话崔缇是说对了,到了沙州这么多年,即便柴绩并不信佛,但也听会了许多经文,自己也会念诵一些了。
既然崔缇不肯放他出去,那便关在屋子里默默地替刺史念诵几遍《往生经》吧。
念着念着,忽然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其实这几日里柴绩也一直没安宁过,但今次却觉得格外强烈。
许多年前他父亲战死的时候其实就出现过这样的感觉,正好好看着书,忽地一阵心悸,手上的书便怎么都拿不稳了,哆哆嗦嗦的,险些撕破了,然后他就听见了家里下人来报噩耗。
这一次……
不,不会的!
柴绩不由得紧闭双目双手合十,口中快速地念诵着经文,希望这西天的佛陀能够护佑一切他所挂怀的人。
不过他原本就是不信佛的,临时抱佛脚,佛却并不理会他的乞求。
门忽然被撞开。这个时候并不是崔缇回来看他的时候,也不是送饭的时候,想来是出了大事。
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军士忽地闯了进来,见到柴绩之后,哆哆嗦嗦地就要下跪。
柴绩一见那成片的血色,心头便是剧烈一跳,也不曾等到那军士开口,便厉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禀、禀柴別驾……”那军士也没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有些吓住了,一时间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小人有、有事要向您回禀。”
深深吸了一口气,柴绩勉强控制了情绪,“怎么回事,你说,我受得住。”
“赞普死了。”那军士连忙道。
一时间又有些茫然。
他说谁死了?赞普?不是说这人好生厉害的么?竟然就这么死了?有些不太真实。
“怎么死的?”
那军士便更哆嗦了,“是……是崔司马一剑斩下他的项上人头的。眼下就放在院子里……別驾要看看么?”
一颗人头有什么好看的?柴绩暗自皱眉,又急问道:“崔缇呢?他在哪?有没有受伤?”
“司马……也在院子里,”军士说不下去了,“別驾您自己去看吧!”
早该料到的,崔缇这人,嘴硬心软,也不傻,自然知道刺史的事不能怪到柴绩头上。若是他安然无恙,早就自己亲自来开锁了。即便他是负伤回来的,也会先进来看看他的。
司马回来了,司马在院子里……自然是因为他走不动了才会在院子里等着柴绩去看的啊。
柴绩爱洁,他的小院一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有几日不能出去走动了,崔缇虽然日日都来,可他是个粗人,自然是不知道还须得洒扫一番。风带来许多沙石,在院中席卷一番,弄得四处一片狼藉。
那个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人,就这样俯趴在一地沙石之中,一点体面也不曾留下。
早就说过吐蕃的军队,治军严明,又骁勇善战,几乎就是个龙潭虎穴,并不是进着好玩的。
崔缇倒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竟杀到了赞普面前,一剑斩下这位名将的头,交给亲信带好,准备回去祭奠刺史的在天之灵。只是他杀进来得并不容易,已经受了太多的伤,而赞普之死又激起了吐蕃人的血性,也定要杀了他才能善罢甘休。
吐蕃的军备倒是充足,兵器一样不缺,最多的就是弓箭。
那么多吐蕃士兵,挽弓搭箭一齐放手,即便有那么一些箭术并不精湛,可只要有一个射中,崔缇便没了活路。何况能随军远征河西的,也不是等闲之辈,几乎都是精兵,箭术自然也精湛。
崔缇若是想从这样的包围中脱困,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
☆、七
虽说柴绩不信佛,可崔缇打小就跟着父母出入宫闱,耳濡目染之下,却是信的。
按照佛家的说法,人死之后会去到地藏菩萨跟前,由菩萨根据生前所有行止来判定一生功绩,若是一生行善积德,便可入西方极乐世界;若是作恶多端的,则会被打入地狱;庸碌一生的,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又是一世新生。
崔缇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何况到了沙州敦煌之后,几乎就无一日不杀人的。
可他意识清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置身于经书上所描绘的地狱之中,而是站在自己十分熟悉的小院里。
这是柴绩的院子。
不对啊,他明明记得方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千里黄沙之中数万支箭羽煌煌如飞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为何就会一瞬回到柴绩的小院中呢?
“崔缇。”他听见柴绩叫了一声,下意识便回答了。
可柴绩好像没听见一般,慢慢蹲在地上,又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明明他就站在旁边,怎么柴绩还仿佛没听见一般?
顺着柴绩的目光去看,把自己都吓住了——那个浑身都扎满箭羽的人,几乎见不到一处好肉,死得不能再死了,可不是他崔缇?
他这是……
察觉到有些不对,崔缇立刻放声叫道:“柴绩!”
而柴绩已然没听见,慢慢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他的脸,却又被箭羽和血污吓到,手指微微一蜷,到底还是缩了回来。
良久之后,柴绩才怒道:“你是不是恨我?所以才要这样报复我!是不是?”
不,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是我此生唯一心爱之人。崔缇虽然是个粗人,但面皮还是薄的,这话太过炽烈露骨,他说不出口,只敢在心里回答。
而后柴绩情绪有些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我也并不是有意要害死刺史的!若我早知道他萌生此志,我便将你们二人一同锁在屋子里,就想你锁我那样,然后再亲自守在门口,若你们想做傻事,除非踏着我的尸体出去!”
我不是做傻事,刺史也并不是做傻事,赞普一日不除,沙州便一日利剑悬顶不得安宁。
“我并不是为了绊住你才做那样的事,我……我对你用情怎样,你难道不知道么?”军士早就没守在里头了,柴绩也便哭得毫无顾忌。
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也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笨嘴拙舌,时时还口不择言,我也并不是想要羞辱你,只是……好吧,话都出口了,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当初嘲笑我,说我一个文弱书生,自告奋勇来沙州,便是要送死。我如今还好好的,可是你呢?”
对不起,我不该笑你。虽说你是个书生,可你一点不文弱,似你这般有胆量自请来边关的,无论如何也与文弱不能沾边。
“崔缇,你还记不记得,出长安那日,你与我说,此番来沙州,便是要速速平定战火,然后便辞官回乡,或是找一处安逸之地,你我二人相守终老。我还记得,你自己的誓言怎么自己便不认了?你怎的在我前面就走了!”
对不起,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可终究是我食言了。
忽然想起一个传闻,人死之后要去见地藏菩萨,且听菩萨发落。可有的人,死得时候执念太重,便会滞留阳间,成为一只孤魂野鬼,直到心愿了却,才会再次得到见菩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