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纪·沙州忆(4)
柴绩便嘲笑他,“既然可惜,为何不饮尽?还辜负了佳人的一番美意。”
崔缇很是狼狈,“你还笑!不过这酒又不好,我可不想喝。”
赤烟霞还不好,究竟要如何才能满意呢?
而后崔缇解释道:“非是赤烟霞不好。只是这酒在运送的过程中定是诶暴晒过,有些走了味道,真是糟蹋了。”
作者有话要说:(1)摘自元稹《胡旋舞》
☆、四
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柴绩,都能确定他这几年的确是瘦了,瘦得很厉害。
河西一带精锐都被调至长安,吐蕃又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对沙州敦煌可谓是志在必得,城中刺史司马皆不在,他能以区区别驾之身而守沙州坚持到第十一年,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还不曾来沙州的时候,嘲笑过谩骂过,说他堂堂柴氏后裔,上不得马拿不得刀,偏偏只会勾心斗角舞弄笔杆,在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混得如鱼得水。只因那时已然在边塞历练两三年,对将士们的疾苦看得太多,全然忘了长安是怎样一个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的地方。
柴绩他最初,也是个老实的人,每日只闷在自己屋里读书,连和他一同温书的自己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了也不知道。
再后来,他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只留下一句“既然你觉得我不像是崔家人,便别管我了,只认柴绩做儿子便是”的诛心之语,跟狐朋狗友们出城去行猎三天三夜。
第四日傍晚摸黑偷偷潜回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他悄悄摸到伙房,准备找点东西来果腹,却见这位柴郎君正悄悄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的汤面倒掉。
打小就想着要抓他的把柄,没想到这时候撞上了,他很是兴奋,也顾不得肚子还饿着,一把扼住人家与其他少年比起来纤细不少的手腕,高声道:“好你个柴绩,我们崔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却是让你这般糟践米粮的?”
柴绩自小生得就比别人白,又不爱出去瞎跑,一张脸就如同汉白玉似的。只是被他抓了个正着,柴绩也不敢狠狠挣扎,只是一层又一层绯红渐渐从肌肤里头透了出来,直到把面皮也染得莹粉一片。
他嗫嚅半晌,却没有解释,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饿不饿?在外面吃东西了么?”
如此一句不相干的话,倒是真把他问住了。他下意识就傻乎乎地回答:“没有,饿得很。”
“先前我以为你今日也不会来,把那碗汤饼给倒了。”柴绩很是自责,“不过也冷了,不好吃了。你要不要等等,我重新做一碗……哦,你应该也不喜欢我煮的东西,我去叫人来吧。”
这样一说总算是明白过来,却不由有些震惊,“你在等我?”
柴绩有些不好意思,却轻轻点了点头。
“刚刚你倒的那一碗是给我准备的?”
声调扬得有些高了,似乎把人吓到,柴绩猛地低下头,却还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两下。
说实话,自从柴绩来了之后,自己是并不喜欢他的,并且把这一份嫌弃表现得毫不收敛,因为这家伙明明占着武将世家的出身却不好好练武,甚至讨厌他得了自己阿耶的喜欢。
柴绩那么聪明,当然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这小子似乎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还总是替他着想帮他遮掩,一点错处都挑不出,对他甚至比亲兄长都还好。
不过当做假想敌这么久,要忽然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也委实难了些,他只能恶声恶气地道:“你怎的这么没耐心?多一刻也等不了!”
柴绩那时候也不大,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委委屈屈地道:“我第一日等到了天亮,你没回来。第二日到三更,依旧不曾回来。昨日到月上中天。我怕你今日也不回来的……”
听他这么说,才发现柴绩眼底果然有一圈青郁郁的印迹,是没睡好所致。
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家伙感到愧疚,他只好道:“算了,你回去睡觉!”
“那你……”
“我到外头去吃。王家李家的小子都得吃东西,就不信他们不给我一口。”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逃也似的出了伙房,只顾的上说一句“你自己赶紧去睡”。
清河崔氏的嫡脉,眼界自然是高的,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天会被一顿没吃成的饭给收买了,全然忘记了柴绩是到他家来分他宠爱的可恶小鬼,反倒开始给他好脸了。
从前不愿意搭理,后来则是出入形影不离,然后发现这家伙竟有许多过人之处,无怪乎他那挑剔的阿耶这样喜欢。
虽然柴绩拿刀都拿不起来,可他双手灵活,能弹一首好琴。
虽然柴绩马球都不会打,可他书画俱佳,能把他打马球的英姿绘制得活灵活现。
虽然柴绩射箭几乎就没一次是能瞄准的,可他脑子真的特别好使,看过的书总是一次就能记住了。
……
这一关注啊,还真就把人看尽心里去了。
也罢,这家伙文弱便文弱些吧,反正他有的是一把傻力气,武功又那么高,有他在身边护着,还怕有人欺负了去么?
就算以后他成家立业了……虽然并不是很想让他身边有其他人,可柴绩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总该过那一遭的,大不了还是悄悄地护着他好了。
谁知道他看死了的这个文士,有朝一日竟会主动请缨要到边塞来吃沙子呢!
彼时大唐皇帝都已仓皇西迁入蜀,而后便传来河西沦陷的消息,但当地驻军早已抽调,一时间朝中是否要保河西的争论不断。
身为一名武将,他自然是希望能够亲赴前线,将吐蕃人赶回老家的。
而明皇虽然老迈昏庸,可他年轻之时也是一代英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乱又激起了血性,便下旨征调部分高阶军士,带领沙州军民与吐蕃人斡旋。
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军汉,都升至校尉,他父亲也早在安禄山破京之时因守城不降而被杀,偌大的家族竟一时树倒猢狲散,天地间便剩他孤零零一个,再没人管束,他想奔赴沙州便去了。
只是他没想到柴绩也去了。
双方交战,缺的可不止是兵丁,总还得有文官,才好管理后方的钱粮辎重。沙州別驾早病死,此番终于想着要给再添置一个。
沙州虽然地僻,但十分重要,等同上州,別驾的官职也不低。按说这是个极好的出头机会,低阶的文官完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上位。
但战场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安禄山可怕,吐蕃人更可怕,一时间竟没人愿意。
校尉的职衔到底还是低了些,他是没资格上殿面圣的。
不过因着西征的军士之中有些是禁军中抽调的,这些人俱是权贵子弟,父兄在朝中很有些势力,消息也就十分灵通。说起这事的时候,他们都十分兴味盎然,仿佛自己亲见一般。
“还是没人愿意调任沙州別驾么?”
“嘿,这是你消息不灵通了吧!听我阿耶讲,今日可有人领了这苦差事了。”
“谁这么大胆?”
“听说是兵部一个给事中,年纪很轻,就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姓柴。圣人在殿上都险些发怒了,高声质问有没有人愿往,文臣武将都不拘。文武百官都低头不语啊,这时候,就见那个绿袍的青年越众而出,昂首挺胸地道:臣愿往!”
他们后面还啰嗦了些话,只是已然没心思去听了,他只记得一路狂奔,要去看看那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自他阿耶死后,他也总不在朝中,柴绩也入仕,便分府别居。那府邸他只去过一次,没想到竟还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地方。
那时候,他们已经许久没说过一句话了,见面也就点个头,都看不出是从小一道长大的。
去的少,柴府的下人也就不认得他,追着他一路鸡飞狗跳地去了柴绩的书房。
似乎不相信他回来,柴绩在纸上奋笔书写的手便是一顿,浑身一僵,绷着一张脸问他:“不知崔校尉来寒舍有何贵干?”
一腔怒气怎么都压抑不住。
曾经他们是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亲密到这世间的极尽私密之事都尝试过。而如今他却冷声叫他崔校尉,怎能不令人生气?
“你不是最会明哲保身的么?你不是无利不起早的么?怎么还自荐去了沙州?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你以为那里还是什么丝路佛国么?柴承平,你莫不是把我们边关的将士瞧得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