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纪·沙州忆(3)
柴绩与那人打过招呼,也不管认不认得,都温声道:“若是放完灯,便回去歇息吧,夜里冷,莫要着凉了。”
“哎,别驾也保重身子啊。”那人似有满腹的话想说,不过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这么答应一声。
柴绩领着长生行至鸣沙山,登上一座土坡,将手中的灯给点亮。
沙州干旱,并无什么河流,自然是不能如别处一般放河灯的,城中军民一般都选择孔明灯。大漠风沙猎猎,一转眼就能将灯带到很远的地方。
夜风过于强劲,柴绩抓住灯不被吹跑都花了很大的力气,对长生说话的声气自然也有些急促,“长生,有什么想说的,且快些吧。”
“崔耶耶,我与义父一切都好,你且安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长生不假思索地说着,末了又补充道:“崔耶耶,你在那边如何,好歹也托个梦啊,若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我会给你烧的。”
不缺,什么都不缺。他在心里回应着。
孤魂野鬼,原本就什么都享用不到了,不饥不渴,不冷不热,所谓什么纸钱什么祭品,不过是活着的人在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长生说完话,便定定地瞧着柴绩。
柴绩却是一瞬不瞬地瞧着灯心中跃动的烛火,死死不肯撒手,良久才道:“崔缇,都这么多年了,我想你也该早就转世去了。这样也好,你便不会失望了。”
说罢一松手,那灯便直直地飞了出去,眨眼间升至穹顶。
再无别话。
自柴绩出现在眼前,他便如痴了一般地打量着他的容颜,仿佛要把错失的八年都一并看回来。
往事倏忽在眼前一一翻过,快得他捕捉不住,最后定格在眼前的,却是柴绩刚到他们家那一年的中元。
柴绩也算出身名门,祖上乃是平阳公主的驸马、位居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柴绍,直至父辈都是纵横沙场多年的武将。柴绩之父与他父亲有些交情,战死之后他父亲便将柴绩接到家里来,与儿子们一同教养。
那是他到家里的第一次中元,父亲也就放他们出门去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思念的,毕竟父母俱在,其他的亲眷却不亲厚,放了河灯也不知说什么好,可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正大光明出门去玩的机会,自然欢喜雀跃的。
家里又不缺钱,他随随便便一出手就会买上好些河灯,权当是可怜可怜那些辛辛苦苦扎灯的人。柴绩只是站在一旁瞧着,一盏也不买。
柴家也是有些家底的,他不至掏不出买灯的钱。
“你怎么不买?不想招父母英灵回来看看么?”他还记得自己吊儿郎当地甩着精致的莲灯漫不经心地问。
柴绩一向是安静的,长睫一垂便敛去了眼底的情绪。“不买,家严家慈在生之时俱不信佛,在盂兰盆节招魂,无用的。”
“我也不信啊,可人人都这样,说不定就灵了呢!”他觉得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先父母在生之时,从未做过一件恶事,俯仰无愧于天地,若真是灵验,也该早登极乐了,不然也该好生转世去,何必要为我的一点私欲而回这污浊世间?”柴绩微微抬起眼皮,眼尾略略挑起,端是无限风华。
这个连生身父母也不曾招引的柴绩啊,如今竟会专门替他放了一盏,虽说也没留下什么话,却也实在是难得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三
“义父,已经很晚了,回去么?”长生替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毕竟柴绩到底是个文人,身子骨实在是弱,经不得风吹。
柴绩却并未答允,只是道:“你先回去吧,我去后山上看看。”
他这句后山说得没头没脑的,但不止是长生,便是整个沙州的军民都知道此地指的何处。
沙州城被沙漠戈壁环绕,但在城西还有一小片山地。离城最近的那一片被风一面,土质要坚硬些,不至被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下了。这样的地方,最时候用来做埋骨的坟冢。
不过这地方却也不是谁都能葬进去的。
沙州陷落十一载,军民固守,与吐蕃兵也不知交战几何,回回都极其惨烈,当真是白骨撑野,惨不忍睹。没有风沙的时候,军民还会自发地去战场,将还能辨认的将士尸骨收敛回来。这些将士也多半不是沙州人,而城中人无法将他们送回故乡,便一并在这山上安葬了。
起先只是葬在山下,修筑一排坟茔,后来阵亡的将士越来越多,便依次往山上安葬。到如今,这一整座山都如同一座巨大的墓,满是大唐忠骨。
长生知道他要去看谁。
毕竟明日都要递上降书了,不知那些吐蕃人会如何处置这一座坟山,今日可算是去见最后一面了。
而柴绩自幼是在崔家长大的,与崔家幺子崔缇年岁相仿,感情甚笃,也该去看看。
“那我和义父一道去?”长生终究有些放心不下。
柴绩看了他一眼,眸色晦暗,隐隐还带这些乞求的意味,“我……今晚想自己去瞧瞧。若你想去,日后……日后有的是时间。”
长生一向都很听话,便点了点头,“好吧,那义父千万小心,替我问候崔耶耶一声。”
柴绩点了点头,径自去了,从他出门就提着的木盒里取出一只大坛子,又从旁侧拿出几只精致酒杯。长生这才发现,原来他一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后山离他们放灯之处并不远,只消一炷香便到了。
柴绩在山下站定,抬头往上望去。
塞外原本就物资不甚丰饶,何况又是战乱年间,这些阵亡将士连安葬都显得极其粗陋。棺材连薄板子都凑不上,有时候草席子一裹便是了;精雕石刻也几乎是寻不见的了,就取沙漠中的胡杨三削两砍,便是一座碑,碑上的姓名还多半是用墨迹题写的,被风吹日晒的,总就脱色了。他没回来的时候都会用墨迹再添上一添,也不知几回了。
而沙州夜里多风,即便是盛夏也未见得有多热,那么大一座坟山,竟连飘忽的鬼火也燃不起来。
若不是柴绩知道此乃何地,这里看起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沙山。
若不是每一座坟头前还有一块不太像样子的碑,只怕根本就看不出这些将士们在生过的痕迹。
战乱年间,人命当真是如同草芥一般不值钱。
柴绩给酒坛开了封,顺着一排排的坟冢往山上走去,每行过一处,便会在坟前浇上一些,当做是对昔日袍泽战友的祭奠。
一坛酒太少,而这里的冢也是在太多,柴绩只能在每一座前面都只浇一点点,无奈而心酸。
终于,他走完了十一排坟冢,来到了山顶上。
这里倒是清净,孤零零的,只有一座孤坟。
依然是胡杨木的碑,上头只有一行铁钩银划的字——清河崔公缇之墓。
其实立碑的时候他就觉得十分荒谬。崔缇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又生在最显赫的清河崔家,死后便只有这么小小的一座坟茔,偏偏墓碑还这样简陋,只有姓名籍贯,连生卒年也不曾写,更没有一字墓志铭,似乎是无话可说,只为了辨认这一座下面究竟埋的是谁罢了。
柴绩终于拿出了酒杯,满满倒了两盏,一盏放在坟前,一盏却是自己一饮而尽,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不太讲究地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渍,哑声道:“沙州如今的境况,早就酿不了甘美的葡萄酒了,只有这辛辣粗糙的,还可以提提神,你且将就一下吧。”
毕竟是崔家的小公子,锦衣玉食地养着,嘴还是刁的。
从前还在长安的时候,他出征归来,偷偷地叫着柴绩一道去平康坊吃酒,顺便看看新晋的花魁。
依稀记得那花魁娘子也着实是有些手段,一支胡旋舞跳得极好,浑身柔弱无骨的模样。蓬断霜根羊角医,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进珥逐龙星,虹量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嗡笪海波,回风乱舞当空霰。(1)
那胡女旋身过来,用夜光杯向崔缇敬了一杯酒,崔缇也是笑眯眯地接了,不过只浅呷一口,复又搁下了。
后头兴致一起,崔缇击节而歌,错手打翻了酒盏,那号称价值百金的名酒赤烟霞便翻倒在他身上,污了袍袖,仿佛沾上了血迹。
崔缇浑不在意,却拉着柴绩一起唱。
酒醒之后,崔缇怕他父亲查问,拉着柴绩急急要走,见着衣上的酒渍,很是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