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68)
严奚如摇摇头,朝前直直地弯下腰,将头撞到床沿的铁栏杆上。
老太太着急下床来拉他,却被自己儿子挡住:“你又做什么啊!你们两要做什么啊!”
严成松冷着脸看严奚如:“你不是没错吗,那你跪什么?”
日光一直照进病房深处,严奚如肩膀挺直得似一面城墙,岿然不动。
严成松措不及防,退了一步,眼神又要蹿火。他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要站便站,想跪便跪!全世界都归在他脚下,真是了不得!
他咬紧了牙关:“所以呢?你真当跪一跪,跪在你奶奶病床前,就是服了软?就能逼我同意了你和一个男人的荒唐事儿?!”
严奚如说:“事到如今,您同不同意,我都回不了头了。”
老太太费力拉扯他:“先起来,起来再说,”又转头看了眼儿子,眼泪就涌了出来,“访云是个好孩子,我们好好和你爸说说,别这样……你别这样逼他啊!”
严奚如只屏住气摇头,又埋下脖子深深磕了三下,咚咚咚作响。
最后一下是使了全身的劲朝栏上撞去,头上霎时涌出了鲜艳血花,老太太赫然捂住了心口。
“我跪这黄天厚土,跪您的舐犊之恩。”他以头抢地,而后抬起目光直视父亲,“诸多烦渎,惶愧奚如。”
严奚如重新直起腰站起来,一手抹掉了头上的血渍。
“该尽的孝我会尽到底,可其他的,爸,您对我的种种指望和殷切期盼,我恐怕都难以再回报给您了。”
严成松对上他果决的目光,觉得自己心前难忍,可不疼也不痛,是鲜血淋漓地空了一大块,是他亲手给这个得之不易视若生命的儿子取了个好名字啊!
诸多烦渎,惶愧奚如……惶愧奚如!
“奶奶,我走了,明天再来看您。我下半年就调去泷山医院工作,也不再方便住在家里,出院了就会从家里搬出去。”严奚如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严成松,“爸,您和我妈,自己保重身体。”
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外,日光再盛也压抑不住心中苍凉,严成松几乎觉得自己一夕之间,颓然老矣。
——何曾坦言,我对你的期望,也不过是和你爷爷的一样,想你做个平安健康,泛泛而活的普通人。可我一直不敢承认,你早就不再是我护在手上的那只小雀鸟了。
……你早就朝太阳飞去了。
第46章 祝我爱的人
沈枝本来在严奚如窗头摆了盆心形花烛, 想用生机勃勃的红叶子激励儿子康复。可病人在病房里被关得抑郁,窗帘也不拉开, 那盆花烛缺了光照叶子都耷拉下去,比人还蔫。
严奚如几天摸不着手术刀,手上的茧子就发痒,无聊到什么地步, 主动翻出了半年前没发表成的一篇文章, 左看右看,仍觉得哪里都完美。于是想去问问刊文专家的意见,又舍不得耽误俞访云宝贵的休息时间, 只好骚扰沈蔚舟, 一个引言问了七八次,最后就改了个引号。
舅舅开始搞研究, 沈蔚舟来看看他是不是麻药伤到了脑子。在病房里走了一圈,觉得这屋里都闷出了一股酸味:“你这棉纱都要搭出霉了,还不让人来换啊 ?”
严奚如看了一眼:“我自己去拿个包好的换了就得了。”换药这种活儿哪还需要找别人。
他去拿棉纱,储备间的门却被反锁了,门缝里飘出些许烟味,估摸又是谁躲在里面抽烟。
“……他来了我们医院有半年吗?这就能选青年人才了,他姓俞还是姓孙啊,怎么什么好事都往他头上丢……”
严奚如离开的脚步顿而折返。
“谁知道, 撑死半年吧。时间先不说,他一个住院医师,有什么资格代表急诊和ICU啊?说起来, 我们医院的ICU,和他一样就是个摆不上台面的花瓶,方光明偏还当个宝。过几年人家把职称一评管自己平步青云,如今在他身上费的心思可都收不回来咯。”
“那不见得,狗养大了也是自家的。他方光明本来就是孙其养的一条狗,如今也等到别人对他摇尾巴了,医院里一滩浑水,都是被这些见风使舵的狗腿搅浑的。”
话锋一转。“而且我听廖思君那组的人说,他在普外的时候就和那谁……就严奚如那作风,谁知道是不是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随之“哐”一声巨响,屋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严奚如这一踹地动山摇,门后的治疗架摇摆着倒下来,面纱胶带敷料之类的器械连着柜子朝那两人头上砸去,其中一个不及躲闪,被捏着的烟头烫了手。
“再脏的一滩水,也是被你们这些蠢材搅浑的!”
严奚如踹了门仍不解气,又对治疗车飞起一脚,把那轮子都踢掉一个:“当初造谣同事的是你们,现在来无中生有抹黑别人的也是你们!怎么,自己一事无成,就见不得别人毫无背景与世无争只靠自己的本事便让你们一众蠢材望尘莫及?!”
治疗车的三个轮子撑不住,重音落地后也跟着轰然倒塌。其中一人的白大褂也被车轮压住,哆嗦了一下:“我们关着门说我们的,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严奚如踩着地板上的烟头,烟灰碾碎,往那人身上蹬去。“你们脏水往我身上泼没关系,拿我当消遣也没关系,我脸憨皮厚,听不下去骂回来就是,但人家一颗清清白白的赤子之心,你们也配玷污?!”
他未骂完对面就怂兢,阴沟里如何嚣张,见了光脸皮都挂不住,夹着尾巴悻悻而逃。
严奚如一把掀开屋里窗帘,终于亮堂。他胸中闷堵,早就该出这口恶气。
沈蔚舟走过来扶起了治疗车。“你这样替他出头,也不怕他日后更受这些人的排挤。这种话你听得还少吗,听过就算了。指不定俞访云本人都不在意。”
严奚如隔窗看看屋外太阳,眉骨被晒得发烫,伸出手:“给我支烟。”
“吸两口得了。”沈蔚舟递过去给他点了火,“肾是有两个可以任你糟蹋,肺就一个,别再搭进去。”
严奚如深吐一口气:“等我走了,你帮我照顾着他点。脏水撇不干净,可他是真的喜欢待在这里。”
沈蔚舟冷着脸:“你当我是谁啊,只手遮天。自己宝贝就自己宠着,少挂别人身上。”
严奚如一笑:“你把他看好了,我以后喊你舅舅。”
烟雾在小窗里散不开,熏人眼睛,严奚如点着的烟只吸两口便掐掉了。这医院,决心要离开已经是板上钉钉,但俞访云到现在都没同意。
要是到最后都不答应又能怎样,真狠心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严奚如这么多年第一次后悔,是否平时谦虚一分,人缘好上一分,都能给俞访云铺垫一个更简单的未来。
沈蔚舟回了科室,留他独自琢磨。
严奚如拖着道影子走回病房,打开门,看见那人坐在窗台上,翘着两只脚望向窗外,薄薄的夕阳毫不吝啬地照在他肩上。
一见严奚如,俞访云小狗一样蹿过来,狗鼻子一抽:“你抽烟了?”
“没,沈蔚舟抽的。”
“真的?”
对面的黑眼珠子一转,严奚如立马就栽了。
“就蹭了一口。”
严奚如将他腰身环住,猛地往手上一拖,脚离了地面。俞访云惊诧,两腿乱晃,这人还勒紧他的腰臀往桌上一按,压住了乱咬,唇上都印出牙印。
好几天没有亲近他,这人一股樱桃洗衣液的气味,严奚如亲够了放开,才发现这豆蔻竟然两眼汪汪,混了一股甜腻的滋味。
俞访云哭丧着一张小脸:“全被我压坏了……”
他揽住严奚如的脖子抱了上来,屁股离开桌面露出底下的纸盒——盖子已经糊得掀不开了,里面一坨奶油和蛋糕坯压成了饼。
严奚如吻得太专心,那么大的“噗叽”一声都没注意到。
俞访云上一回的生日蛋糕进了垃圾桶,这次的小蛋糕又如此下场,严奚如勉强挖了一小块形状还在的放进盘子,笑眯眯地递给他:“生日快乐,小寿星。”
“都过去那么久了……”俞访云仍膈应这一块在自己臀下幸存的蛋糕。
“就是缺根蜡烛,不然我插根烟给你?”
遭对面怒目一瞪,严奚如又把人拉进怀里,当作蛋糕上那颗仅剩的樱桃一样含在嘴里,舔了再抿,化了再捏。
隔墙有耳,虽然卡了门栓,护工也不会进严奚如的病房,可走廊上经过的脚步仍然清楚。病榻的木板那么轻,施一点力都能晃坏,俞访云满脑子都担心严奚如腹上的伤口,可那人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