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野心(67)
自从认识了寿寿,再吃这些个长了硬壳和四条腿的东西,严奚如没脸回去见自己的干岳父。
沈枝给他掀开保温桶, 下面还有一层腰花:“你自己算算, 是不是到了男人光出不进的年纪了,能补一点是一点。现在暂时还是通的,万一以后又堵了呢?!想泄泄不出来的时候就有的你哭了!”
“……”严奚如一口腻肉卡在喉咙里, 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三天, 除了厕所哪也不让去,照泌尿科医生的意思, 至少还得让他在这儿住满半个月,第一次觉得病房这么狭窄。
严奚如以前一天假都不敢请,想自己松一天,耽误的是病人的几个月。如今天上给他掉几天假期,却惴惴不安,如坐监狱一般痛苦。
沈枝一直在病房待到了傍晚,严奚如看不过去:“妈,你等下不是去同学会吗, 还不走?”
“噢,”沈枝如梦初醒,收拾了东西。出门前, “你都这样了,你的小男朋友也不来看看你吗?”
原来是在这儿守株待兔。严奚如伸了个懒腰,笑着说:“他忙得很,要努力工作才能养活你卧病在床儿子,一般都是我偷偷去看他。”
小男友那边又是一个团团转的晚上。俞访云没有松懈的时刻,一盒饭冷了再热,热了又冷。终于坐下来掰开筷子,红灯又闪烁。
“俞医生,救护车送来了个ARDS的患者!”
俞访云披了白大褂匆匆跑过去,到病床边却倏然一下腿软——推进来的竟然是严老太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快速检查患者状况,呼吸窘迫,口唇发绀,意识已经有轻度障碍,呼之不能应。查体双侧瞳孔等大等圆,直径3mm,对光反射降低,双肺能闻及广泛分布的湿啰音。血压测出来收缩压只有六十几,指脉氧七十几,血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都增高。
俞访云抬头问护士:“她家属呢?”
护士说就一个照顾的阿姨跟着来了,这老太太本来就有老慢支,伴有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病史,这几年在家一直在用无创呼吸机治疗,最近半年自行停用了。老太太这两天就直说有心事闷着心口,咳嗽也加重,只当是感冒,吃了点药把症状压下去就没再管过,今天吃饭呛着了一下,阿姨拍着她背把东西咳出来之后人就不行了。
俞访云关了笔电筒,冷静指挥:“先把多巴胺给了,15的量。”
等急诊胸部CT拍出来一看,患者的双肺肺纹理增粗紊乱,双肺弥漫分布斑片状云雾状高密度影,边界欠清。
“考虑吸入性肺炎,不排除上呼吸道梗阻后的负压性肺水肿。”
俞访云放下片子,重新回到床边,检查了下患者口腔情况:“准备经口气管插管,机械通气充分供氧。”
护士提醒他:“俞医生,有创操作还没签字。”
“先抢救,有事我负责。”俞访云戴上手套,节奏不乱,“小吴过来,帮忙吸痰。”
外边的护士推门进来:“联系上家属了,马上赶过来。”
“好。”他已经手持内窥镜,开始气管插管。
严奚如接了消息赶过来时,老太太还在抢救室里抢救。沈枝也是刚刚才到,手足无措,话都说不清楚:“阿姨说是什么误吸弄得喘不上气,呼吸衰竭了。奶奶心脏也不好,怎么办啊,奚如,怎么办,你奶奶千万不能有事啊……”
他扶着妈妈到墙边坐下,自己独自站在门口立得笔直,头顶“抢救中”几个字红色触目惊心,严奚如想起小时候在爸爸医院的走廊上被奶奶追着跑,跑到抢救室门口,也是这三个红字闪烁,有人瘫倒在地上,哭得天崩地裂。
小男孩却步不前,被奶奶抓到:“他们怎么了?”
奶奶抱起他,轻声细语:“他们的奶奶走了。”
严奚如一下抱住了奶奶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要求:“我的奶奶不要走!”
“好的囡囡,奶奶哪儿也不去。”
不知站了多久,严奚如感觉脚底僵硬,低头才发现自己一身病号服,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跑了出来。
抢救室里始终没有传出消息,只听见慌张的脚步声和器械推动的声音,他双腿灌了铅似的,整个人钉在泥淖,灰色的恐惧一点点将人淹没,不知到了何时,身后一声惊呼:“医生出来了!”
眼前乍然突破一丝光线,是那人身上白大褂的颜色。俞访云从抢救室里出来通知,患者的血压心率血氧等体征暂时恢复到了安全线之上,刚直接从抢救室送进了ICU病房,仍需要持续心电监护。
“家属来把有创操作的同意书签一下。”他隔着层层人群,朝严奚如的方向看了一眼,后者却抬不动步子一样,目光呆滞在他身上。
“大夫,我来。”严成松匆匆赶到挤了进来,一步上来接过了俞访云手里的纸,“签这里是吧?”
简单交代了几句,俞访云又忙不迭地钻进病房。严成松打了几通电话,期间严奚如一直站在角落,保持着已读不回的掉线状态。
直到后半夜,护士才放他们进去隔着玻璃窗探视。
心电监护嘟嘟作响,气管仍连接着呼吸机,严奚如拿起他奶奶的CT片子,也只能看出一个支气管充气征,但刚才俞访云提到了“闪电肺水肿”,即最严重型的急性肺水肿,伴随患者夜间明显的血压升高又复低,是一少见的排它性诊断,需要初诊医生反应迅速经验丰富,才能除外常见心肺疾病作出诊断。
严奚如安静注视着病床,只觉得后怕。严成松站到他身侧:“那件事,你妈早就知道了?”
”嗯,不知道是谁。”
父亲轻叹一口气:“你奶奶也知道了。”
这出乎严奚如的意料,错愕道:“这回是被我气的吗?”
“不是,不会是。她一直劝我,不要多管你们的事。”严成松转头看他,“奶奶嘱咐我,她要是突然离开……这就是她最后的心愿。”
严奚如的手脚在一霎那冰凉。仪器突兀发出嘟嘟两声,把父子俩人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似惊弓之鸟,再无力气针锋相对。
并肩在老人病床前站了一个多小时。“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自己都病倒了。”严成松朝外走去。
“爸。”严奚如喊住他,“那些照片,是我有心让您看见的。原谅我选了这么直白的方式,对不起。”
他想他也是昏了头。但凡和父亲的关系再亲密一分,都不会选这种直进直出的方式,捅他爸的心窝子。
严成松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冷着脸,摇了摇头,驼背离开。经过门口,看见俞访云站在那里,眼神躲闪不及,握上他的手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医生。”
俞访云抱着病历夹进来,把整理好的抢救记录重新挂到窗上,瞟了一眼严奚如底下光着的脚。
“……这下真成赤脚医生了。”
俞访云脱了脚上的拖鞋踢给严奚如,却被拉近一步,直接踩上他的脚背。
严奚如双眼通红,捏着他的手肘:“刚才一个人在抢救室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害怕,很害怕。”俞访云坦言,“因为那人是你的奶奶。”
“怕你还自说自话地进行有创操作?还你来负责,你想怎么负责?”严奚如紧紧攥住了他的细手腕,“要是没救过来,你还能去一命换一命?”
俞访云睁圆了眼睛:“那可是你奶奶啊……就算不是你奶奶,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躺在面前还无所作为。”
严奚如沉默一颗,手指抹上对面鬓角,全是冷汗。“是,我被吓傻了,竟然质问你。”
俞访云其实心力交瘁,想这么扑进他怀里说一声太累了,可也只能捏一捏严奚如的手。回去还有四十张床的后半夜要守。
“九床室颤了!”“准备除颤仪——”
铃声急促,他又奔波在深夜的医院走廊上。
在ICU病房待了三天之后,老太太的病情和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了一些,可以转去普通病房继续治疗,只是每天还是睡得迷迷糊糊,偶尔醒一会儿。严奚如还在楼上住着院,不能一直守在她身边。这天过来探视,终于遇上老太太清醒着,她儿子也在旁边陪着。
病房里气氛融融,电视上放着越剧,可严奚如走进病房,二话不说,直接双膝一弯,在病床前跪了下来。
老太太大惊失色:“你这是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