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回廊(4)

程景的声音闷闷的：“那你还是骗了我。”

秦庭很冤枉似的开口：“这只是省略了细节嘛。你看你现在没有记忆，我当然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惹你生气呀！”

程景不说话了，他把头更深地埋进秦庭怀里。好吧，他暂且接受他的解释。与其说是生气对方的欺骗，他更担心的是秦庭根本不爱他。

不过不管怎样，只要一切都是真的就好……

6、

秦庭一直很忙，在解决了程景的问题之后，他再度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之中。这一次他给程景的电话更加勤勉，对程景也越发温和耐心。程景彷徨不定的心在这样周到的情意包围中，也渐渐地安定下来。

程景开始学会自己打发时间找乐子，除了让自己保持一个好心情之外，他更加希望能快点复健成功、恢复健康，那样他就不需要在这里被动地等待秦庭的到来，而可以去找他、去陪伴他了。他也是个男人，他想跟秦庭曾经说过的一样，亲自去他的身边支撑着他，给他帮助。那么多年他都做到了，没理由睡一觉醒来之后就做不到了，不是吗？

疗养院的场地很大，下面是人工培育出来的极其优美的环境，幽静而优美。整块地方只有他一个病人，他在这里有充分的绝对的自由。

所以这一天，他决定走得远一点，凭借自己的力量。

程景杵着拐杖，在四五个护工的紧张看护下，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他今天的状态不错，虽然双腿还有些无力、站不太稳，但是手臂已经可以牢牢地抓紧拐杖了。进步总是一点点来，他已经很满意。

阳光明媚，树影斑驳，一切都显得那么明朗。程景的心情也犹如这万里晴空，那样开阔和愉悦。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再过不多远就要走出院子，就离得太远了。

程景站在树下，享受微风的吹拂，闭上了眼睛。良久，春日的温暖已经覆盖了全身，被风吹动的外衣贴在身上，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了。

可是忽然间，前面传来了一些人声，与这静谧的环境格格不入。

程景微微皱起眉头，睁开眼，看过去。

就在内院的门口，有人正在跟保安纠缠，那似乎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有些气急败坏地说着什么。

程景没什么兴趣，准备转身回去了。

可那男人突然抬头，看见了程景。他的眼睛一亮，动作也越发大了。

“程景！程景！”他高声叫道。

程景一顿。这个人……认识他？

那个男人已经挣脱了保安，大步地跑了过来。

护工们都是娇柔不失干练的女子，她们根本来不及阻止男人。让他在极快的时间里冲了过来，抓住了程景的肩头。

“程景！原来你已经醒了！我到处找你！”那男人的表情似乎深情款款，“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吗？”他的语气和激昂，“我是爱你的，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去跟秦庭说，让他不要再对付我了好不好？你不是很爱我吗？我会跟玉婷离婚，到时候我们去荷兰结婚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是谁……玉婷是谁……他们都是谁！

无数声音好像在同一时刻都灌入了他的耳朵里，让程景一阵头晕目眩。更多的画面就像是膨胀剂，一下子塞进了他的脑中，彻底撑破了他的所有美好。

在那个男人的疯狂中，程景再度陷入了昏迷。

7、

十年前，发现了自己内心感情的程景抱着平生最大的勇气，在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去向一直宠溺着他的邻家兄长秦庭告白。

在那个时候，同性之爱是让人谈虎色变的话题，被告白的秦庭也真的有如见到了猛虎一样，立刻逃走了。只留下孤零零的程景一个人呆在公园里，心里如同被北风吹过，寂冷无比。

在那之后，原本亲密得好比一人的秦庭与程景，就此断绝了往来。

是秦庭的躲闪，也是程景的倔强。当程景再度去找秦庭好几次都没见到人之后，他终于死心。

渐渐地，连电话也没有了……即使在电话里也是相对无言。

就这样度过了整个高中时期，秦庭这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而程景无法忘情，到底还是选择了秦庭在读的大学。

那时秦庭已经将要毕业，程景却才上大一。程景只能偶尔在校园中匆匆一瞥秦庭的背影，有时候甚至连这都是一种奢侈。

失去了秦庭的宠溺，程景就像一条失去了水的鱼，一日一日渐渐干枯，垂死挣扎……他变得不再充满活力，变得安静，变得消沉。

直到刘浩承的出现。

刘浩承是个大三的学长，是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他与程景在一次校活动上相识，从此对程景一见钟情，苦苦追求。

程景并不排斥刘浩承，因为他长得和秦庭有三分相似，甚至在看向程景的时候，那样带着柔情的眼光会让程景有一种被秦庭爱着的错觉。所以他沉溺了，在半年过后，决定接受刘浩承。

也许那时的刘浩承真的很喜欢程景，尽管程景不是个称职的恋人，甚至不愿意接受他过于亲密的举动，但刘浩承始终对他温柔相待。就这样，程景也开始决定要慢慢地忘记秦庭……虽然暂时还做不到，但他相信只要有这个决心，他总有一天，能够做到。

可也许老天不愿意让程景这么容易地得到幸福，很快刘浩承毕业了。在他被一家上市公司录取的那天晚上，他轻拥程景，在他耳边许下会努力创业、会给他一个幸福未来的诺言。

而诺言的产生，或许从来都只是为了让人打破的。

从初时的时时关心到后来渐渐变少的联系，程景本来应该发现事情的不对，但他没有深究，终于在某一天，在某一家报纸的新闻上，看到了刘浩承与公司老板千金订婚的消息。

程景不知道自己是该懵然还是该祝福，也许是感情还没有投入太深的缘故，他并不憎恨刘浩承，却依然给刘浩承打了电话。

在电话里，刘浩承仍然是温言软语，他了程景，要跟他去他们最常约会的地方，也是程景答应他交往的地方。是城市郊区的一座度假山庄。

程景知道，这是刘浩承为了安抚他，想要借助这个地方平和地解决这件事。他去了，是悼念这一段还没萌发的恋情幼苗，也是为了散散心。

刘浩承不知道，这个地方其实是程景曾经时常与秦庭锻炼身体攀爬的玩乐场，可他不仅跟秦庭没有后续，在这里定下的恋情竟然也是这样的结局。让程景觉得有些好笑。

那几天，刘浩承小心翼翼地对待程景，程景也不愿勉强。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里，两人约在崖边赏月，也是程景所决定的最后的告别。

也许是因为小酌了几杯，程景看着漆黑的夜色，他站起身，突然开了个玩笑：“浩承，不如我们殉情吧？你可说过会爱我到死的。”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越发觉得承诺的可笑。程景面向刘浩承，微微地侧着头，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夜色如水，夜风吹起了他的衬衫和发丝，这让程景整个人都显得那样冷漠，甚至有一些决绝。

刘浩承也站了起来，他慌乱地摇头：“程景，你别这样！”

程景有些醉了，他觉得很奇怪，难道刘浩承真的信了？他伸出手去拉他的手臂，想再笑着告诉他，这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但是刘浩承反而抓住了他的胳膊，狠狠地一把，将他从崖上推了下去。

下落的时候，冷风灌入了程景的心底。程景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笑话，又闭上眼，觉得就算这样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有来生，他不愿意再这样去爱一个人，也不愿意再这样“被爱”了。

8、

程景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一直相爱，什么从未分开，那些都是假的。他跟秦庭，从来都不是一对恋人，他们更没有任何对于幸福的筹划，他也不曾一直陪伴在秦庭身边。

所有的一切，都是秦庭为他编造的完美梦境——

而现在，梦醒了。

程景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背靠着房门，不理人，也不愿意走出去。他甚至宁愿自己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他不愿意去想为什么现在早已结婚生子的刘浩承会跑来这里说那些奇怪的话，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多么地悲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了。

程景的头埋在膝盖中，身心俱冷。

然后，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景。”是秦庭，他说道，“是我，为什么关着自己？我会担心的。”

程景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他还是不能对秦庭视而不见：“庭子哥，我都想起来了。对不起，这些年来，劳烦你照顾我。”

外面的人似乎呆住了，半晌都没有声音。

程景咧了咧嘴，觉得自己似乎没法再继续微笑了。也许是为了两人儿时的发小之情，也许是因为自己被拒绝后的倒霉事，但连家人都早已放弃了他的时候，是秦庭一直没有放弃。秦庭对他，其实已经仁至义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