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6)
他们于是又照样争执起来了。
然而这一次的争执君达又照样的输给他的妻子了。灵珊的声音更其高起来:
“你这个人可谓一点丈夫气概也没有的了,胆子简直小得和老鼠一样,什么事也做不出来的,照你这样子,你就算了吧!”她大肆攻击地说。
君达骤然觉得没有对付的话了,他用手巾擦一擦鼻端。
“我不过是免得许多麻烦,其实我从前也闹过风潮的,因为自己闹过风潮,才劝你不要去闹风潮哩!”他终于想出这句话来,于是就决定再不去和她作无益的辩论,仍然保持那免得争喧的态度,作一声自认吃亏的叹息。
不过他知道事情已经很不利了,他只得准备去受校长的埋怨。
又是不出他的所料,这样很不安地过了三天,到第四天的晚上,校长便有一张条子来请他到公馆里去谈话。
二年前的故事又重新演起来,他自从那时候起便打算终身再不踏进校长的公馆的,如今为了妻子的缘故,不得不再去走一趟。
校长的书房里的情形也和二年前的情形一样,红纱罩的电灯照满着四壁,大写字台油晃晃地亘在中间。当他进去的时候,只听见校长说道:
“真没有法子的时候只有那样办了。”
庶务先生的声音接在后面说:
“一定请他们来弹压吧,顾不得许多的了。”
等到他一进去时,那两个人的声音便寂然。于是君达觉得很寂静,觉得全部的空气归他一个人在负担着。
究竟他现在的资格老了一些,校长再不能把二年前待遇他的待遇待遇他了。稍为把坐在大交椅上的身子动一动:
“你请坐。”用手指着一张沙发。
君达也就开始敢去赏鉴四壁的琳琅。然而他自己觉得可恨得很:就是他以为照现在的境遇很可以不怕惧校长的了,却不知怎的他的心又在懦怯地跳起来,校长对于他的威力仍然是那般大,校长的仪表仍然是那般硕大非凡,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倍。
“并没有别的事,我很不满意灵珊。”校长说。同时由他后面一个门中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是校长太太在张望君达先生。
君达生恐校长的话越说越威严,而校长的话却果然越说越威严,直至后来,似乎他已相信君达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的了,便忽然和气下来,改变微笑的样子:
“你哪里可以容她这般放肆呢?她既然是你的妻子,你就有监督她的权利,你不能摆出丈夫的架子来吗?”这样替君达设法似地说。“我倒总处处原谅别人的,不想别人处处不原谅我,总之他们这种不守规矩就是自己吃亏的地方,他们求学时代不能守学校的规则,将来到社会上去还能守法律吗?”他再极仁厚地表示自己的心迹。
“他们都是无理取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样的。”君达很小心地附和起来,一面知道很可以不必再坐下去了,“总之我去劝戒劝戒她。”这样自己对自己似的说了一句,便做得有所斟酌似的立起来了,他走下楼去了。
但是他一走到马路上觉得自己太受冤屈了,他勇猛地回到学校里,正赶上那个铜钟在空中放肆地敲着,学生们又起头在大礼堂上闹起来。
只见灵珊小姐捧着一具印刷的器具从菊花盆之间横过来。
“你知道校长今天对我说了什么话吗?”他急速地赶上一步说。
“我很知道的,然而他也快完了!”她狡猾地说,一边因为难于长久支持那印刷器具的分量,便又向着别一堆菊花盆中走了去。
他怎样去责备她呵!她现在几乎和校长先生一样,自信力很强的呵!
于是君达仍然懊恼地朝她的背影望着,及至她消没到宿舍里去时,才看见那边的墙头上贴着几条纸,写着“改造某校”“驱逐某某”等字样,原来这种示威的口号已经由校中一直张贴到街上去了。
然而在学生们尚没有闹出什么结果的一天,初冬的朝日把花园中正在凋落的树木煌煌照着的时候,有一队兵士把学校围困了起来。一面红旗插在绿屏的中间趁着微寒的北风飘晃,大门口,便是两条银鱼般的刺刀竖在两套灰色衣服之前。
“不准一个人进来,不准一个人出去,断绝他们的食品!”这就是这种大围困的大主旨。
“这是校长不爱脸的压迫手段啊!这种从来没有的凶残而丑恶的压迫是可以叫全国学生响应起来的啊!”学生们这样热烈地恨声地喊起来。
可是事实的确是如此,这种压迫真个是丑恶,然而也真个凶残的,已经不让他们有发传单的能力,已经不让他们有开会的余裕,在这种饥饿的无声无色中,那风潮便随着那面大红的旗帜送到司令部里去,兵士们已经不必和学生们互相仇视了。
“一个捣乱一个开除,十个捣乱十个开除,全体捣乱全体解散!”这便是校长先生最后的宣言,也是结束这段文章的句子。
于是那劣等的学生们只得暗中去烧毁几具床架子,去敲碎几片窗上的玻璃,再去等待寒假的来临,回家的乐趣。但是教员们很忧愁,因为在放假之前还要重新每天从房里出来上掉两个礼拜的课,这是每个学期应该有的结束。
幸而寒假不久就到了,和煦的冬日,照得一切很是和平而悠久。
第51章 未亡人(19)
二十
寒假中被君达听见一个极坏的风声,说是校长要开除几个惹祸的学生。而且也要辞退几个不负责任的教员。
谁是惹祸的学生?谁是不负责任的教员呢?君达不禁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天天到灵珊家里来。
灵珊正忙着织一条红绒的围巾,这是预备新年时候穿着的。她对于这次的风潮心中尚带着些未烬之火,她把这次的失败俱罪归于男学生的没有团结力和缺少胆量,她说:“如果大家能够坚持到底那校长利用军阀的手段也无可奈何的,”她又以为:“如果当时有两个有胆气的人闯到校门口去,那兵士们一定不敢真的动武的。”因而她又轻视一般普通的男子,几乎每个男子的怯弱之处有时竟和君达一样。所以这几天她又另外忙着一个妇女什么会,当君达去的时候,她屡次叫他去托朋友替她们做一篇宣言书。
谁又保得住那风声一定不会实现呢?在这样暗暗吃惊而至于微微战栗的一个严寒的冬夜,君达又不得不第三次去拜望那书房中的红纱罩电灯底下的油晃晃的大台子。因为灵珊果然就是惹祸的学生,而他就果然是不负责任的教员。
校长先生何以这样没有知人之明啊!然而他已经预好两条办法等君达选择,就是:“假使君达愿意继续下去,灵珊一定要开除;假使灵珊不开除,君达便不必在此地上课。”
这问题就板着面孔闯到他们的幸福中来,正好像那凝结在和合窗上的薄冰一般,当他们对着一盆炭火坐在小厢房中商量的时候。
起初是,幸而君达现在不完全依赖这学校的区区的薪水,所以他甘愿少一部分的收入,等那边一个学校的聘书继续送来时,便辞退了这边的课,免得受校长的侮辱。但是后来灵珊却有了个本来很不必在此地求学的理由,因为这学校既已如此腐败,早就应该换个学校,既已闹过风潮,就不必再在这里上课,况且这半年中她屡屡接到朋友的来信,告诉她说她们那里很有不少极好的学校,似乎一个一个开着大门在等候她进去报名似的,所以她决计不肯让他们夫妻对于校长有所乞怜的样子,简直自己就脱离了那学校。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意见,因为这样的时候在君达的收入上既没有损失,在灵珊的学业上也没有损失,他们便采取了这一种计划。但是首先却有一层小小的困难,就是要筹备灵珊的学费,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君达就只得打算先用掉一个半月的薪水,而灵珊自己也可以筹备一些。
“只要你去弄一百块钱,其余的我自己来料理。”灵珊这样轻快地说,于是他们等待过年了。
这种宁静的等待并不烦心,等到那条红绒围巾快要告成时已经到了除夕,等到除夕过去时,新年便过得更快了。
然而坏运气却在暗中埋伏着,另外一个学校因为君达半年中缺课太多,已经失掉继续下聘的念头,当那医生极为难似的把这层话对君达说的时候,君达犹还在小姑母的房里吃“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