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65)
但是灵珊不觉愤怒起来:
“你真是一位使一切人佩服的男子呀!你怕我不知道许多学生都在佩服你吗?因为大家都佩服你,所以才到黑板上去写起字来呢?”她就一口唾沫吐在地板上。
这句话真说到君达最弱的弱点了,本来对于上课没有一点自信力的他,听见自己的妻子竟这样挖苦起来,胜如一个小锥子刺入了他的坏疮一般:
“啊!你这样说起来,当初何必和我好起来呢!”他立起来了。
“是我来找你的吗?……我的青春被你摧残了!”
“啊啊!你……我的呢?”
“你去问那太太,你的亲爱的姑母!”
大粒的汗珠不禁从君达的额头上滚下,君达的眼睛圆睁着,他的筋肉紧张着,似乎要扑过去掩住她的嘴……
忽然别一个屋里发出声音来:
“灵珊!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回吗?吵些什么呢?”这是灵珊的母亲感伤的声音。
但是他们越说越响了。
一个瘦白的妇人便忧忧地走进来,扶着关门框子道:
“唉!你们真是何必呢!三天两天地,又何苦这样红头涨脸的,灵珊!……”她不胜其忧伤地,她实在经不起这种不和睦的声音的打扰。
“你看他那样子!”灵珊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君达对母说。
“对了,你看她成了个什么人了!”君达也指着灵珊对岳母说。
那时候君达再也不愿意在那厢房里多留一刻了,炎热已被他忘记,吃冰也被他忘记,犹如往时受了父亲的责罚一般,倔强地摇了摇头,抢了一顶帽子在手道:
“好好!就这样吧!”就大踏步走了出来。
走到街道上,两腿竟气得战抖起来,好像小孩被鱼骨头梗了喉头似的,说不出的苦处涨满在胸膛,踉踉跄跄地,朝学校里走,不知道西风早已吹了多时,黑云漫上半天,地皮上卷起了一阵沙灰之后,不久之间就有几粒大点子雨洒下,密雨就接着如同奔马而来,他才想起了头上的一顶草帽——这草帽被雨一淋就完了——急急跳进一辆车子,怒声喊道:
“走!”方始平了一平气。
回到学校里时,小姑母正在等他来吃晚饭,见了他那异样的神气,很担心地说道:
“又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两天气色不大好看呢!”
君达恨恨地回答道:
“这可恨的天!这可恨的雨!”就拿起筷子来吃饭。
但是小姑母很不放心,叹了一口气。
第50章 未亡人(18)
十九
争端就是那样经过的,但是因为来得既是那般突兀,去得也就很爽快。那一晚的雷雨下得异常暴急,到天明时才渐渐地停止,当那暴雨停止时,君达的恨气也渐渐地平静了,他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过于急躁,所以才引起她的反感,明天的下午,他仍然到灵珊的家里去,在那厢房之外,起初是大家还有点儿含恨,后来就变为害羞,等到一滴宿雨由檐头上落到君达的项颈里,他因吃惊而做出一副怪面孔来之后,灵珊止不住笑将起来,于是一切又都照常了。
一切照常之后,过不到多少日子,一个半月的暑假早已满期了。学校里也一切照常而开学,许多人也一切照常而上课,日子也一切照常而变换起来。
很快地又过了一个月的样子,其时嫩弱的树木的叶子已经在渐渐地发黄,寒凉的秋风把炎暑吹得一天比一天淡灭下去的时候,学校中各方面的空气中,猛然又有些不宁静起来。教员宿舍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两个学生寄宿舍里,便常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准备什么事情。
神奇的空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起来,一直浓厚到离中秋节不远的一个礼拜,就正正式式显露出一个绝大的风潮,当天,膳厅上首先闹出一片巨雷似的碗盏向四处摔的声音,作为那风潮的先锋。
这一次的风潮和上一次的风潮有大不相同之点,上一次的风潮是几个不平的教员煽动出来的,这次却是学生方面自己凝结起来的。上次是教员受到不平等的待遇而想利用学生来加他们一些薪水,这次却是学生窥破了校长的恶意,简直真的要来监督学校的财政,胁迫经济公开了。上次的风潮是还比较的容易收拾,这次却难于抵挡了!
在这种性质的风潮中,全校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三派:学生和校长,职员相对着立为两派,教员便居于中立的地位而自成一派,学生和校长是针锋相对的,而教员却只好处于调解的地位,然而怎样调解呢?其觉得应该调解者还远不如袖手旁观,所以一个个都暗自希望那风潮能够延长一点,以便对于学生方面既可以不上课,而对于校长方面却仍然可以索薪水。
然而这风潮却独独使君达先生感到一层苦恼了,因为他们一个夫妻体团本来兼有两种地位的,现在呢,那种地位更明显地划分,君达先生顶着留校生的资格,不得不倾向于校长先生的一面,而灵珊小姐却偏偏不肯体谅他这一点苦衷,出人头地立在学生的一面。
也就因为她的美丽,聪明和能干以及种种胜人之处,她竟被女学生方面举为代表,走来走去当着大众演说的是她,到男学生方面来接洽的也是她,和许多教员和校长先生辩论的是她,印传单,印宣言书,终日在临时设起来的学生事务所里奔走的也是她。
校长先生早已面色发青,丧失名誉和财产的两重恐怖围困着他,他想救济这个危难犹如救济他的性命一般。第一着,去运动少数的学生;第二着,去敦请有名的律师;第三着,去请一班名人和校董吃饭;第四着,再和学生来辩论。
君达很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危险,知道自己快要变为校长先生的仇敌了,当那风潮最激烈的一晚,别的先生都无关心地聚在房中去预先窥测他们两个谁胜谁负的时候,君达却独自骑在卧房中的窗槛上伸长脑袋朝那大礼堂的各个窗中遥遥望着,见那四盏大电灯燃烧着的下面,正有许多脑袋在潮也似的涌动,嘈杂的声音,嗡然发散在远近的树木之间。
“哦!……”一时那声音忽然涨发起来,许多脑袋由窗中门户中一挤而出,再挤过那树木,那小路,向宿舍中奔去。
“格格格格……”于是他又听得他这梯脚下有了尖利的笑声,灵珊小姐由会场中走来了。
“今天简直笑死我了,那密司脱刘真会说话,把校长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上楼便笑着说。手里犹还捏着一把纸。
但是君达的面孔忽然丈夫气概地庄严:
“我看你很不必加入他们的团体,有了这么许多人,还争你一个吗?”他带有教训的语气,想叫她领会他胸中的苦衷。
“谁不知道你的意思呢!你是怕得罪了校长!”她的一团兴致被君达打破讥笑地扭着头来说。
“那倒并不是的,我以为我们很可以省些力气。”君达忽然觉得有点儿内惭,便改了改语气。
“省些力气?大家都省些力气,这事情又有谁来干呢?”她的语气更壮,争执地说。
“你以为这闹风潮是极应该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
为了这风潮他们夫妻间已经起了几次争执。
自从开了暑假她差不多变得很任性的,无论什么事情她总有独特的见解去对抗君达种种的主张。君达保持着隐忍的态度,就是一种男子对于女子应该稍让一步的宽恕的态度,每每一番议论之后,他的声音便逐渐低下去而终至于缄默了。这一种的状态在他这方面以为是最漂亮的,免得和一个女子争喧的态度,而在她一方面却以为他完全失了男子的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毫无主意的,所以那近乎轻视的话:“你知道什么!”“看你去作吧!”从七月里起便常常被她说出来,君达哩,却还是彻底的让步,常常做出“是的,我的确不知道!”“行,依你这样!”这一类自认吃亏的叹息。
然而为着这风潮,君达因为二年之前之冬的印象感受得太深,所以虽然每下一次忠言辄受一次轻视,而那聒噪的言语,仍不免从他的肚中漏出来,所以他今天还是照样的说。
“你以为这种风潮是极应该有的事情吗?”君达开始有点恨起来。他仍然骑跨在窗槛上。
“什么这原来是不应该的事情!难道校长的压迫手段,刮削学生铜钱的手段是应该的吗?那教员的腐败,职员的卑鄙,一切章程的无理都是应该的吗?学生是应该拿了父母的钱来填他的欲望的吗?”她把手里的纸直投到字纸笼中。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做得很生气地说,诘问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