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57)
“怎么你又来了呢?你方才……”她睁大了眼睛说。……
“唉!这是感情作用啊!我的感情紊乱得一点没有秩序了!而竟没有一个慈悲的人!……”
他又颓然倒到椅子里去,重复喝起酒来:
“酒呀!假使你是人!……哦!假使人变了酒!……”种种困苦的表情在他面孔上做起来了。
所有这一点钟之间他所说的话,他所做的表情,俱不能说是十分真的,不过他自己先在自己的感情上开了一条悲哀的路,再故意用酒来一浇使那悲哀顺着酒意激荡起来,于是感情就顺了这条悲哀的路逐渐毫不害羞地发作,话也有了,姿势也有了,眼泪也有了,真的变得十二分悲苦连天起来了——这就是他计划出来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因为他相信凡是女子都容易动感情的,只要做得十分可怜没有不感动她们的心的,所以他就用起这种苦肉计来了!
但是这软工夫软得像不容易断的柔藤一样却终于缚不住她的心,靠着他那仁丹胡子,他那直挺挺的好姿势就是一把刀压在他的项颈上也不能够叫她起一点恻隐之心,何况那酒后的面孔,那喝酒的声音,那七颠八倒不中听的话。她反而激怒了,格外讨厌他了,就霍地立了起来说道:
“你醉了!恕我不能陪你了!”这自然还是她压制住感情的话哩。——
她便走了出去。
这假装吃醉的人因为这一来倒真的有点醉了,他怨毒的眼光在灯光下面向四处发射,握着拳头伸了两伸,随后又把一瓶酒喝了下去,便横到床上去躺着了。
君达这一天很是疲倦,海岸上的风似乎倒反把他吹出病来了。但是他越是疲倦越不愿意坐在房子里,因为他的疲倦一半是身体上的疲倦一半是心上的疲倦。夜色是很阴凉的,稍些落了几张叶子的秋树在晚风中摇动,上弦月很早就倾在西天,黄昏星比前天稍移了一点方位,正对他的窗子射着,吃晚饭的钟声鸣起来时,七八只乌鸦正毫无秩序地从霞光尚未全退的天空上噪着飞过去。
一顿晚饭吃得毫无味道,看那满膳厅的人的头都高高兴兴埋在各人的饭碗里,那筷子的声音弄得菜碗一片响,而他则感到自己和这些同一样用嘴巴吃饭的人没有一些关连,他满腔心事完全浸在近来的享乐里面,自公园里的事情起头,一直到海边上的游乐为止,那旅馆,那戏院,那床,那被窝,那枕头,那汽车的颠簸,床的颠簸以及一切说不完,想不尽的种种把他弄得很模糊,而这模糊还正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不消说来日方长呢!
带着种种模糊的情绪和一片身心上的倦怠,正当那高楼上自修室里的灯火燃得灿烂的时候,他便在园中散步起来。
他冥想着,把这一年中和她来往的来源去路整理起来了。
关于这五个月中的日子其中充满着热情的眼泪、缠绵的悄语、肉体的颤动以及一切快乐的光彩中也还有些不惬人意的地方吗?是否正是他历来所设想的那种两心两洽的无底的欢娱吗?何以他日来一天一天感到种种倦怠呢?
他这样深深切切回想起来的时候,她那声音,那容貌,她一切举动就依着几个不同的时期显出几个全然不同的印象来了:第一个是她第一天到这学校来坐在那个亭子里的印象;第二个是她在公园里要求和他接吻的印象;第三个就是今天在海边上拥抱着他绵绵不断地向他耳语的印象。那第一个印象她是十分庄严,不消说他当时正恭恭敬敬叫她姑母的时候,第二个印象她好生哀伤;第三个印象她便完全变成银荡了。
这时候他走到校门口来了;一阵笑语喧哗,他听见那几个底下人也在议论他们的事情。
他的面孔在黑暗中颤动了。由这一点推测出去他知道全校的人都知道了,他又惭愧又恐怖地望着那女寄宿舍尽头之处的一点灯光自念自语说道:
“啊!可耻呀!可耻呀!你!……”
第45章 未亡人(13)
十三
然而他的胆怯也就是他胆壮的根基。他虽则怕一般人的议论也怕小姑母的讥笑,陈妈已经成了一个专门送信的人,每逢礼拜六的晚上,就又秘密又殷勤地到君达先生的房里来走一趟。
君达每接到一次密约的信,总要自问自答地自己取决一会,究竟应该去还是不应该去呢?而结果他总决定去的。
只有一次他委实太疲乏了,便只得忍着心来委婉地谢绝。但是第二次,她便流着眼泪在他身体底下哭起来,她说他变了心,说他胆小,说他欺骗她,直等他被她说出了感恩的眼泪,起了多少次自责的念头而又自承错误的时候,她才露出笑容来。那时候她就紧紧地将他搂抱起来说道:
“啊!只要你不变心,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牺牲的,我在身上割一块肉给你吃也可以,何况买一点东西,做一件衣服!”
君达便又糊涂了,他便一味地想着这一年中的快乐的幸福的事情,他觉得没有她再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的。于是尽他的力量来报答她,犹如他有一个时候想尽力去报答校长先生收留他的恩惠的一般。
至于一般的舆论却都以为他是很快乐的,那一位住在他间壁房里的,和他绝了交的朋友虽则时常恨恨地说他这事做得这般卑鄙,心中也着实涎羡他。并且还有一个人在替他大放谣言,说他将拿了她的钱到东洋去留学哩!
但是时间过得很快,那残秋过去之后,初冬的风把树梢头的叶子吹得萧萧地一日响似一天,响到无可再响时那些叶子完全脱落了。
因而君达的观感中又应着他历来的经验,那日子好像又有些无可捉摸起来了。原来那爱情也不能够改变人的全生命的,况且她所给予他的有快乐也有不快乐,而日来竟快乐少而不快乐多,那么日后不是完全不快乐了吗?
有一两次,秋香悄悄地从家里偷跑到学校里来看他,他也起了一阵感恩的悱恻,但他不愿意她那愁眉苦眼的话语来乱了他的心,便不问家里的情形;然而秋香的来找他却正是为了这些话,她就说出许多家庭间的苦处来。
她说他的父亲自从那一天以后也有点后悔了,一天到晚在埋怨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的眼泪越发增多,终日不断地流着;他们虽则恨他却仍然望他回去的,他这不回去究竟为了什么来由?难道说一径这样忍心不睬他们吗?
她倒是个安于贫困的人,她绝不希望怎样吃得好穿得好,但她看来君达的穿得好吃得好她也不反对,不过他不回去是大不对的,因为她相信无论如何两边都不幸福,便是君达一天到晚装在这漂亮的行头里面也不见得快乐的。
她缓缓地说道:
“错是固然也不能说他不错,他那种凶暴的老脾气常是这样的,那天要用门闩来打你我也看不进眼……不过他总还有别的好处,而且他到底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不回家倒是你的大错处了。……你且不要管他,你替你的娘想一想吧,她总没有这样待你过。即使说,有些时候哭哭号号地埋怨你,也是她心里不好过,你还没有看见她骂我的样子呢!……以我想,你是可以回去的了。这不是足足有了半年?……就是你真的不愿意回去——这是不能勉强的,那么你也该拿些钱回去。我不晓得你现在存了一个什么心?从前不得法的时候倒还有十五块钱,现在一得法连一块钱也没有了!……我也没有看见过家里的人苦着自己会在外面快乐的,不想你一变就变得这样别致,心肠这般硬!……”
她又用噙着眼泪的眼睛补足她所数说不完的话。
她所说的话虽然不完全说到君达的心事,但君达在那时候总也被感动了。他就一半真心一半勉强,也很愁苦地说道:
“你所说的我都知道,请你不必再多说吧,我也想回去的,下一个礼拜我就来……”
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正是陈妈送条子来的时候。那本不想回去的心抹杀了勉强想回去的心,秋香的话被他忘记了。
十四
“双十节”来了,校长先生因为缺乏了一些常年费想出一个好方法来补凑这个大缺口:借这国庆纪念日来开一个游艺会,预先印出许多券来请许多朋友,许多教员,许多学生到四处去兜拉生意,他逢人便咳着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