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56)
“从 T 地到这里要走几天,那船上也还舒服吗?”他说。
“坐在船里哪有坐在家里舒服呢,况且那时候我的心里多么难过。”
“你不打算回 T 地去看看吗?”
“谁愿意再到那地方去,我出来时就打算永不回去的,而况现在……”
但是这些平凡的话句也真的过于平凡了。她想激发一点爱情出来便又说道:
“你知道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妒忌我们的事情不知道?”
君达听到这消息不禁吃了一惊。
“什么人?校长知道了吗?”他坐起来了。
“不是校长,那何梦飞。”
“你怎么知道的呢,这很有点不好,他会去告诉校长的。”
一个思想打到君达的头上来了。这思想他在平常也切实顾虑到的,不过现在得到一点确实的根据因而他便有点害怕起来。
“我知道这事情迟早总会给人知道的,而况那何梦飞不是好东西!……”
这时候附近地方有了几个游人了。日色已将晌午,那头顶上的一只白鹤般的云已变得不成东西,海水更明亮了。
这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去找一个吃东西的地方,于是他们走起来,向原路上走过去。
大半到这海湾上游散的人都是饭后才来的,他们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在那条原路上遇见了几对青年或是较老的人。农夫又在田里工作了,强健的他们在这秋天还大家赤着膊,一个一个像红铜的小雕刻品竖在田畴中。那空气对于他们并不是不清新,那景色对于他们并不是不美好,但是他们已经熟知了这些,习惯了这些,觉得毫不出奇,所以这时那大海虽则啸将起来,但他们只喊着自己的农歌。
君达的视线投到远处去,看见那沙滩的尾上有一对小人儿并着肩在那里缓缓走着,那女的一个很有点儿像灵珊,那一条当风飘着的裙子也是灵珊日常所穿的裙子,难道她也和一个男人到这海边来度这种短促的蜜月吗?
于是在他模糊的倦态里那紊乱的情思又开展起来,他的灵魂离开了身边的这一个人另外投到一种合理的思想中去了。
他觉得和小姑母这样爱好算不得一件惊人的事,并且还是很羞愧的事,是告诉不得别人,炫耀不得别人的秘密的尝味罢了。
他感到这一层那游乐的念头竟有点索然起来,那疲倦更来得厉害了。
一株槐树的阴头盖着一座小小的吃食店,他们就走了进去。
等到他们由那小店出来走到那大道上去时,那汽车早停在那里,发出两声很响的喇叭在欢迎他们。有个警官立在旁边和汽车夫谈话,看见他们来了那谈话就立时寂止,警官好像要认一认他们似的抬着不好意思的眼睛朝他们望了一望,便拖着把指挥刀到一个墙角上排泄他的小便去了。
第44章 未亡人(12)
十二
从火车站步行回来时——那汽车自然不能够开到校门口来——校门正沉醉在落日的余晖里,校园中渐次黑暗,这样一个好日也终于过去了。
她刚走进房去喘息未定之际,吴妈便送进一封信来说道:
“音乐先生交给我的,他说有要事和太太商议呢。”那信的外面封得密密层层像戒严时怕检查的一般。
她心头震动着来打开这封信。那里面的字句极其简单,不过这样写着:“缦霞女士:连日不见,诗兴何如?刻有关于女士之重要之事相告,请于晚餐后来敝处一谈,怀无恶意,万勿多疑。飞上。”
音乐教员又玩起这种把戏来,她便不得不靠在窗口忧虑起来了。这个人是他们爱情之花里面的一个大蛀虫,往往在开得盛茂的时候就来咬一口,她实在不胜这种煞风景的烦恼,但她也不十分怕,她就趁那愤怒的勇气尚留在胸间之际,一直走到他的房里来。
藏在那小院子里的这所带有秋天幽凉的小房间,自从去年这时候发生了那件单恋的故事以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那树正和去年一样立着而疏散着枝桠,那一株秋葵花却早已枯萎了。她一踏进那院子就想起了去年的事,不禁使她恼怒着,抖索着,因而气冲冲的弄得面孔上再也做不出一点微笑,那脚步便匆匆忙忙抬到那屋里去了。
音乐教员面孔上的忧愁消失了,他那仁丹胡子修剪了一次,整整齐齐像一只大鸟菱翘起在他的唇上,背皮也挺得比较地有了些格式。他一看见她进来就做出那忘怀一切的大方态度让出一把椅子给她坐。
不过这是从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其实在他那方面,为的安排来做一次困难的应酬,先喝了两瓶啤酒壮了一壮胆。以便脑筋运用得灵动些,说话流利些,那种演戏似的喜怒哀乐的表情也做得出来些,当他看见她走进院子来时,便赶紧把颈项下的领带扯开,把头发弄一弄乱,做成一副颓唐的样子半歪在一张椅子上。
他真有本领把感情压抑到那个样子,在那灯光底下说了几句万不可免的普通话以后,就红着酒后的面孔讷讷地低低地说道:
“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别的,为的是重修旧好……是的,我太对你不起了,我以前太鲁莽了,那是我的感情作用,不能不使你嗔怪我的……”他要表现这几句话里面所含的沉痛,便把声音故意喊得很是衰弱。
她已经很镇定了。为着不愿意结怨于人之故便也笑起来道:
“这是我对你不起,不过我的性质是这样的,我们不用再提了,我呢,仍旧很敬重你的,而并且,我已经忘记了……”
他把头无力地摇了一摇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接下去说道:
“我的爱你是出于敬你,我的鲁莽是出于爱你,我那一次的举动似乎很下流,这是感情冲动起来时昏了我的头……自从那次以后,自从那次以后,我自己也异常惭愧,我暗自想起来时就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野蛮起来……我晓得你为了我一定要难过几天,并且从此以后要轻视我了!因而我也很难过,也轻视自己。不过我对于你仍然不断地敬而且爱,得有你这样一位朋友颇非容易之事,故此恐怕为了一点小隔膜就断绝了我们的交情。这是很可惜的,归根结底说起来是我一个人的错处——大错处,所以,我不得不特为向你谢罪,但是怕你还记着我的劣迹呢,当真是这样我只好自己怨恨自己了,然而我总希望你不要为了我一时之错就永远看不起我……”
“我何尝会这样呢,这是你多心了,以往之事谁也不会记得,我又是个善于忘事的人……”
继而他又做得把方才自己说的话忘记了似的道:
“我的一封信收到了吗?我请吴妈……”
“是的,便是为了这事,什么……”
他变得精神恍惚地说道:“是的,那是我的一个报告,那事情,说是关于你的事情——这是你的事情我没有权利来说明——却已经给校长知道了。他早晨问我,我推说不知道,也帮着辩白了几句,但只总是不大妥当,所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我能够帮忙总可以帮忙的,为着你的事情,我十分应该……”
她不说话,她的眼睛垂下去了……继而他说道:“然而我啊!我很难过……”于是他把台上的啤酒瓶又倾出一杯酒来,忽然沉醉的样子举起杯子来道:“你喝杯酒吗?……我近来只想喝酒,只有酒……”
“我是不会喝酒的……”她说。
他举杯一饮而尽,那酒在他伸长的喉咙口咯咯地响了一阵之后,“我怎样能够消遣我的日子呢?你须知道我本来也和你一样不会喝酒的,但是我现在少不了它,我的心里很空虚很冷寂,冷得像冬天的朝北房子里一样,这里面只少一具火炉,而这火炉是在别人的房里,他们多么暖和呀!而我!……”
继而他的态度大变了,否定了刚才所说的一切话,他便立了起来,做得七颠八倒地伸出两只手来了。
然后他又用力把眼睛一闭,半真半假地泪珠便挤了出来:“啊!啊!我只想一个人,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她会允许我吗?……”他好像已经醉了。
然而她害怕起来了,她就立了起来……“请你不要走!”他说,“你可以相信我决不至于对于你再野蛮的了,我知道爱情是不会同时向两方面出发的,但我只希望你可怜我一点儿,犹如可怜穷人一样,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