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36)
然而虽然如此,我认为易庭波的这封信之对于她总是一个好消息,在几句熟识的客气话之后,我便把那封信拿出来,但是不消说我不能够照着那信上的句子念,其中因为要想和上次说的话符合,不能不再添些诳话进去,当时我一面为着那不识字的她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苦趣,一面便朝着那封信说起话来,我把易庭波的话改得更热烈,更绵长,结末是一大篇情致缠绵的话,总说一句时,则是易庭波爱她,思念她,不能忘记她,为着她时时要哭!……
这样说着时银宝悄悄听着,不说一句话,顿了好一歇,才说道:
“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他,今天有工夫吗?在这里多坐一会,替我写封信。”
“有的是工夫,我一定替你写。”我说。
华妈早已从床上爬了起来,便也忙着说:“真是的,不认识字的人真吃亏,不会写信的人更吃亏,要不然多么好,便是心上的人儿不在此地,哪怕上他州外县去了,一个礼拜一封信,强如见面的一般。银宝姑娘天天在这里喊着要写信要写信,也没有人给她写,不三不四的人,咱们又不能叫他写,为的是怕他们听了咱们的事情去。老爷今天可来得真巧!一点也不错,早就该写了,你喝茶,我去拿纸墨笔砚来……”说着更忙得什么似的,到外面去拿纸墨笔砚了。
我答应立刻替她写信,于是等华妈把她所谓文房四宝拿了进来之后,我便坐在那张平时用以打牌捧场的红木桌子上像蒙塾先生一般用嘴咬起笔头来。起先我想请她把她的意思完全告诉我之后,自己再去替她造适当的句子,可是后来一想不如照她一句一句说的话写上去,或许会更加真切一点,于是我便请她一边说,我便一边替她写成了这样的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这一个开头是我自己做主替她写上去的)
你寄给我的两封信(一封是十月二十三,一封是今天,十一月二十)都接着了。我没法不叫你到青岛去,我只恨你为什么走的时候不到我这里来走一走。你走了之后,我心里不大好过,你晓得的那个旧病又发了。这里就只有华妈陪陪我,承她的情,把我当做亲生女孩儿看待,我也把她当做亲生娘看待的。近来院子里生意不大好,我呢,你晓得的,生意素来不好的,哪个高兴去看那般鬼脸呢?如果有人跟我说说话儿,心里也还好过点,可是这里没有人跟我说话的,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也不愿意出条子。除非初一月半烧香,才和华妈出去走走,可是天气这样冷。青岛冷吗?你的身体不好,应该多穿点衣服,有钱,要做一件皮外套,北边比不得南边。我想着,和你一起的时候,就是大家没有钱的时候,说说笑笑也多好。我老是记着,我们一同横在床上的时候,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那是多美呀,那是多好呀,(她说到此地有点害羞了)现在呢,我真恨,为什么你要到青岛去呢?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多么心里不好过,有时想想我真的哭出来了!“我现在对他说,”(她又夹着这一句对我说的话)你倒没有忘记我,可是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日子隔得越多,我想你越想得厉害,像有鬼推着我的灵魂,我做了几个梦都看见你的。想起来真恨,又没有办法,是钱吃住了我们,要不然,我早就跟你出去了,脱离这个火坑,过我们一辈子的日子,现在怕没有希望了吧?可是怎么得了呢!总而言之我是丢不开你的,你别以为当妓女的和别的女子两样,我们一样有良心,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一句话骗我,我常对你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骗你的,就只因为钱吃住了我们,要是哪一天有钱哪一天我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的。要是你有钱顶好,要不然请你等着。可是你千万不要到别的地方去逛,我虽则相信你的心肠,不过怕有许多地方要变了你的心,第一还要保重身体,没有病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呢!……(以下还有些话只好省去了)……
我替她写好了那信封,又坐了一会才出来,临走的时候,她又叮嘱我常常去看看她,我从她那里回来之后的明天另外写了一封信给易庭波,告诉他我在银宝那里所见到的种种,和她的信一起寄到青岛去。我实在为他们的事情也烦恼了两天,我只觉得惋惜不过,但是以我们旁人的资格,只能希望他们的感情延长下去,别方面是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青岛和奉天信札来往大约三天可到,一礼拜就是一个来回,从此我做了他们传递信札的人,银宝的病在一个礼拜之后也好了,我差不多每礼拜总要到潇湘馆去两次,因这缘故,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自己有点恋爱起银宝来了,我到她那里去的时候竟有点为了恋爱着她而去的情形,我觉得这情形非常危险,尤其是怕因此一来要丧失我和易庭波的友情,我常常努力地把这种思想驱除,幸而是银宝的森然的冷气不能使我的情欲炽热起来,她的不用眼睛来看我,不大和我说话的态度也能够给我以灰心的打击,我才心平气和地恢复了平常的心境。
看看快近年底,在那格外寒冽的气候中,那年关的空气似乎压到各人的头上来了。当这时候,普通一般逛窑子的人如果不是真的阔绰而打算花钱的,都不到妓院里去了。但是以我这么一个担负精神方面责任的镶边客人,又顶着一个好听的朋友的名字,却还是能够照常去走走。但是我也看出银宝那时候正是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忧愁挤在一起,便是那华妈的山羊面孔的表情也不大乐观,对于我的招待也不免疏忽起来,我想我既不能够帮助她们,又何必在这穷忙的年夜去添加她们的烦恼,所以我便决定暂时不去,等开了春,在那新年快乐的时候再去看她们。
那时节我也有点零碎债务,我便一面去催逼会计先生,叫他支一点薪水给我,一面把我的房间重新整理一次,预备过一个寂寞的穷年,我在那时便又深深地眷念着易庭波,我想如果他不去青岛,我便不至于那样的寂寞,即使彼此没有钱去办奢侈的年货,哪怕是一坛白酒,几尾咸鱼,两个人和暑假中一样住在一起,在那清寂的客中的寒夜,共度异乡的年关,拥炉对话,煮酒浇愁,何等有贫穷中的清趣呢!然而事实每每阻隔着理想,我终之也只好在最低限度中独善其身了。
第31章 双影(9)
九
然而在那独善其身的时候,易庭波来信告诉我说他病了。在那信中他为我描写他的病状,由于他的描写,我知道他病得很是厉害,显然和在奉天时的两次生病不同,他从那病的描写一转而说及银宝,再转而说及他的思念银宝,于是通盘一看其意思便仿佛因为思念银宝才害了病,我便又仿佛得到一个结论是他不能看见银宝,或者他的病便不会好了。
我看了之后简直在炉子旁边呆坐了半天,我对于他的忧愁比往常看见他生病的时候更厉害了。怎么能够满足他的相思呢?这便是一个无可置答的问题,也是我所以忧愁的道理。而另一问题,便是我应该把这话去告诉银宝吗?然而我觉得不告诉她的事情比告诉她的事情更难,我只得计较几句稍为婉转的话,想晚上到银宝那里去。
当我尚未决定而犹还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的时候,邮差忽然又来碰我的大门,从那门缝里塞进来的,又是易庭波的信,是易庭波托我转给银宝的信。我骇异了。为什么他这封信不附在我那封信里呢?为什么隔了几个钟头之后又忽然写起这封信来呢?我仔细一想,我猜测他这或者因为一时不可抑制的感情的激动,觉得单是托我把他的情形去转致银宝还不够,要直接和银宝说说话吧?然而我有点感到他的情形异常了,我的顾虑比先前格外厉害了。
我当时想立刻拆开那封信来看一看,但一想到反正要拆便不如到潇湘馆去再拆,我便立刻叫一辆马车到潇湘馆去。
那时节已经是十二月十五六了。到各妓院去的人,已经是债主比客人多了。潇湘馆也一样,我走进去时便看出那生意萧条之中另有一种紧张的情形,茶壶们,成排地坐在松木条上,正在热望姑娘和老爷们的赏钱,姑娘们,寂静地各自伏在各自的香房中,烧香点烛在祷告心目中的热客不要临时改变良心,掌班的态度倒是十分安闲,因为他的一切开销分明要出在别人身上,而—些理直气壮的裁缝店,吃食店,绸缎店,香粉店里的收账人,俱各衣衫挺直,在诉说他们的吃亏和冤枉,以及银根上种种的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