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35)
“真是的,在外面的人,没有朋友不好,有朋友也不好。其实照易老爷那种人是千好万好的,别说在我们这潇湘馆,就是全奉天怕也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好客人,他和银宝姑娘真是千恩百爱,一对小夫妻似的,有什么坏处呢?偏偏有个朋友把他拉走了!在奉天不一样?不是我当面称赞你,叶老爷,照你这样的朋友才好呢!”
于是我趁此机会说:
“一点也不错,世界上没有圆满的事情。华妈你劝劝银宝姑娘吧,我还有点儿挪不开的事情,易老爷有信来,我便会送到这里来的。”说完,就急急忙忙出来了。
第30章 双影(8)
八
看了银宝姑娘那副情形,我从潇湘馆出来心中老大不赞成易庭波的这种主意,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为的要保全我自己的信用,事实上当然已经不能再去设法使易庭波回心转意了。当天我连自己也有点怀恨。便没有把这事情的结果去答复易庭波。直到三天之后才去看他,一走到他那地方起初不消说想埋怨他几句,但是一看见他那种和银宝不相上下的愁苦的病的面孔,显然知道他的内心的生活正在向坏的方面进行,我便只感到千万种的事情俱受着“没奈何”三个字支配着,不能对于哪一方面来下批评了。
冬天的日子还是水也似的流去,大概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易庭波对我说再过几天便要往青岛去了。我知道青岛有一个他的朋友,他到那里去正要做同样的事情。这消息非但于银宝难堪,于我也是十分惋惜的,因为当时我在奉天只承认他一个人是我的朋友,那么他一走之后我简直就没有了朋友,没有朋友的日子怎样过?我实在有点难过,有时竟痴想青岛也有我可以做的事,使我和他一起到青岛去。
苦恼的日子特别过得快,记得下过三次雪之后的一个又在下雪的晚上,正是易庭波离开奉天的日子。这孤独的朋友真的除开我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去送他,我和他用羊毛毯子裹着身体挤在马车中到日本站(是日本租界上的一个火车站,本地人名之曰日本站)去赶开往大连的火车。寒冷的晚上的情形不必要我细细来叙述,可以证明寒冷的程度的,只记得我们来到车站时,两只脚已经冻得动弹不得,全身的骨骼也在吱吱叫着了。
真是个值得纪念的离别,我直送他到寝台车之内,替他去找了一张睡铺,于是在最后,便彼此叮咛起来。
“这是生活的逼迫,不得不使我们别离,好在来日未必一定很短,我们仍旧能够相见的!”他黯然说起来。
“这是一定的。我所希望于你的是万事宽心,身体要保重。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笔头懒,时常写信来,使我看见你的信犹如看见你的人一样!”我也不觉黯然地说。
“我完全听你的话。那地方倒或者宜于养病的。”
“我呢,有机会一定到青岛来看你。”
“还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的,就是我走了之后,请你时常去看看银宝,她虽然是个妓女,我实在把她看成我的妹子,请你也把她当做妹子一样看待,以后我有信来,都要请你转给她!”
“请放心,我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
“……!”
“……!”
我们简直像嫂儿们似的,这样千叮万嘱说不断的话,直到火车开动,我才从火车上跳到车站的月台上。易庭波还把面孔紧紧贴着车窗的玻璃上望着我,我呢,僵立在那严寒的深夜中把那火车送到望不见了,方始走出车站,独自叫马车回去。来的时候是两个人,那时单单剩下我一人,当那马车沿着原路急急而走,听到得得的蹄声打着干脆的雪地,在广漠的寒空中发出回音来的时候,我格外感到人生的虚幻,心里着实有点凄然了。尤其是经过南市场,望见一片灯光在太空中形成黄色的云雾的时候,便不禁令我重新回想到易庭波和银宝姑娘这一年中的来往,更令我回想到易庭波在火车站中嘱托我去看银宝时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回想到银宝听见易庭波到青岛去时,对我哭着说着的那种面色和声音,同时两个不幸者的生涯和苦脸,深深地铭刻在我那时的凄然的情感中了。
易庭波走了之后,我奉天的生活不消说又和刚到那里的时候一样,只得去承受那非常的寂寞,又因为骤然失去了一个朋友,格外感到难于忍耐的孤独。在火车上受了他的嘱托,我第二天就到潇湘馆去看了银宝一次。同时我对于易庭波的感情,于这别离之后却格外倍增其眷念,在一次感情激动的时候,我便拿出和他同照的一张照相,在那边上写下几句伤感的句子“啊,啊,易庭波,你,又浮流到青岛去了,我,依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关外”……一面便又写给他一封信。
刚把那封信发出去,下午的时候便接到他的信,我把它拆开,见这上面写道:
(上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和你离开之后,我格外思念到你的友爱,格外感到你对于我的友情了!实实在在,像我这样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在这二十几年之中遇到你这么一个朋友,我一想起来时我感激得简直要哭!真的,你可以算是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但是为什么要使我们分开呢?我现在感到无底的孤寂,我后悔离开了奉天!青岛呢,气候确乎比奉天好得多,我住的地方离海滨不远,这新鲜的空气于我的疾病是很适宜的,但是,我只想着你,唉!我想怎样说,呀!我想如果我们两个异性的时候,我们怕要恋爱起来了!(中略)然而又有一件事情令我苦痛!我现在对于银宝的眷恋也是念念不已,我恨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应该对她这样薄情的!我非常之后悔的是我后来不到她那里去的事情!这叫她怎样地难过,而且因为我硬了一次心肠之故,临行之际也不能够去和她话别!事情做得这样有始无终,结果落得这样痛苦,实实在在她待我恩情不薄,而她的境遇又能够使我涌起无限的悲思,要我忘记她简直比自杀的事情还要艰难!那天你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实在想到她那里去一次的,可惜从前已经说了那种诳话,要去也不能去了!这件事令我格外悲痛,在火车上还不觉得怎样,待到到了船上,我直把她想了一夜,我想来想去我便哭了!有一个时候走到船梢上,望着看不到的奉天,希望轮船倒开过去,使我转回奉天,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我结果是到这里来了!唉!我如再能够遇见她呢?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到和她一样地女子来呢?朋友!我请你时常去看看她,请你对她说我这样地想念她,请你对她说我是怎样地对不起她,……
我看了他那封感伤的信的第二天便到潇湘馆去。我去的时候为时尚早,南市场的那个圈子里不见一个行人,只有红红的朝日映射残雪之上。妓馆一概没有开门,我从那潇湘馆的虚掩着的大门挨身而入,不用他们叫喊,一直来到银宝的房门口。我这种悄悄的做作无非想给她一点意外的快乐,我想一走进去便喊道:“银宝姑娘,我给你带一个好消息来了,”但是等我推开那门,便闻到一阵药味,接着看见一具炉子放在屋角,一只小锅子在那上面热气奔腾,那药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我方始断定银宝病了。
当我闻到那阵药味,看到那只炉子,断定银宝姑娘病了时,不知道什么缘故,那前一次来报告她易庭波上了青岛,看见她哭着时的那种在我脑中形成的诸多不祥的幻象,忽又重复在我的脑中出现了,重新说一遍,即是我又生出悲观的预感,想到一种严肃的僵冷的情形,帐子爽的一声拉开,我先看见的是华妈因吃惊而醒来的面孔——我知道她常和银宝抵足而眠的——在另外一头,我才又看见银宝的面孔。
她那种病的面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仅仅是一个月光景没有看见她,竟变到那种出乎寻常的样子,她那苍白面孔之上似乎又敷上了一层苍白的粉,冷冷的表情之中似乎又添进了冰冷的感情,两边的面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陷下去了,因而面孔上有了两块黑影,眼睛是变大了,锐利地放出一种骇人的怪异的光,再加上蓬乱的漆黑的头发,憔悴于那枕头与被窝之间时,在那早朝的房中的暗淡的光线中望过去,完全不像活人的面孔,于是我便再次联想到盖在坟墓上的森林,躺在石棺中的死尸,但这又来得出奇的美丽,仿佛与其说这生的热闹的世界来得快乐,反不如那死的,寂静的死境来得渺远无疆,我感到那反常的情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