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20)
到了上海,先吃了几顿中国餐,——在日本的饮食是异常清苦的——听了几天戏,又写了几封快信,然后,追在那些信的后面,乘江轮逆流而上,回S省去。
到了省城里,他的一班旧友——有嫉妒他的,有羡慕他的,有交情本来淡如清水的,有早已把他忘记而现在又想起来的……替他开了一个欢迎会。报纸上也登载了他的名字。同时N校的聘书也送到他手里来。事情是这样的顺当,周先生心中很宁贴,一面去寻觅一所住所,一面带信叫家里的妻子、儿女到省城里来,为的是既可免除两头兼顾之忧,又可以节省许多经济。
N校的校长冯先生,也是早年的留学生,素来受社会人士器重的人。这一次政府因为N校历年的学风太糟了,特地把这个重大的责任委托在他的肩头上,经过教育厅长的几次劝驾之后才肯出山的。冯校长有鉴于前任校长的徒劳无功的困难,知道非找一位精明强干的办事人不可,所以也像政府请自己一样诚笃地去请周先生。周先生也像冯校长一样几度推托,才接了聘书。
早几天,冯校长坐着包车去拜望周先生,磋商此后的计划。
N校所以不容易办的原因有多种:一层是缺少经济,用钱要少而适当;一层是学生太嚣张,非严格整顿不可;一层是教员多是外省人,也要设法联络精神;其余还有许多事情,都是难之又难的。关于这些重要问题,周先生颇费了一番精密的思虑,才想出几条妥切的办法来答复冯校长。冯校长听了,摇头赞叹。
开学了。周先生先到N校去认了一间雅洁的房间,再去拜望各个教员。他惟恐将来威令之不行,先要给人家一个深刻的印象,就装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各个教员见了这个肥硕的躯体,端庄的容貌,都带了几分敬畏,然而又有些讨嫌他。教员拜访过了,再到各处去看房子,身边带有一本小册子,把应该增加,减少,以及修理等事全上了册子,以便随时查看。还有许多许多事情,也都查问了一遍。一个礼拜光景,一切都有了些端倪。
N校的老章程,学生本来有个自治会,这自治会的势力,足以干预学校的行政,学生的嚣张性,也就是这样养成的。周先生很知道这层道理,却不能立刻取缔它,仍让他们保留,但开头就把他们的代表召集起来开个会议。先缓缓地演说了一遍,再替办事人方面解释了一番,取公开态度,提出几个问题来全盘讨论,等许多强词夺理的学生的理由纷然发出来了之后,他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逐条把来驳翻了。最后,又恐太伤了和气,将老早预备在桌面上的点心,亲自分给他们吃。再用“上课的时候是师生,平常的时候是朋友”的一句话来收了场。
这样一步一步做去,他觉得很不棘手,因而他的自信力又比初回国的时候强了几分。和他住得相近的几位同事,因此也说他办事很有力量,并且容貌,态度也不像个中国人——许多人好像知道中国人不是优良的人种,都以像外国人为荣——他听到这种私心自慰的荣誉,心中又添了几分办事的狂热。他常喜欢听见这一类的话,就常邀他们到卧房里去坐,让大家去鉴赏他那些精致的,文明的从外国带回来的东西,一方面告诉他们以出产,价钱,又使用给他们看,表示他的渊博,灵敏,有见识,而且大方。就是那搁在唇上的一瓣小胡子,也常在说笑话的时候,说这小东西很得女子的欢心的,并且引莫泊桑的“髭须”做证据;但这不过偶然说及,稍为正经的时候,就绝对不提。
他住的这地方是全校最高,最清洁的地方,是一种中西合璧的建筑,N校的人称之为洋楼。电话室也在那里,会议室也在那里,陈列室,校长室,教员膳厅都在那里,可以说是全校的中心。和周先生一起住在楼上的,还有教务主任白先生,训育主任黄先生,历史教员姜先生,体操教员蒋先生。此外还有几个重要的职员,还有几个服侍他们的工人。
N校本是城东书院的旧址,后来加以刷新,改造,才成了现在的校舍,占地极大——据外头人说,可以叫人进去了不认得出来——自南至北,准有一里路长,因此房舍繁多,学生,教员的宿舍也不能在一处,分做几区住下。教员寄宿舍除洋楼外,还有五区,三区两个地方。但这两处都不及洋楼的房舍清洁,而洋楼最足以代表全校的精神。自从新校长接任以来,周先生做了总务主任之后,便带来一片新兴的气象:地板是冲洗了,墙壁是粉刷了,玻璃是明净了,整日里可以听见许多人来往着的稳而且健的皮鞋声音,晚上,在那雪亮的电灯光下面,照见一班先生们的白的面孔,蹙着眉头朝着桌面上办公。住在楼背后的几个工人,也不时悄悄地送茶送水。
冯校长本来是研究经济的,但他的根性上带着很深的道学气,回国以来,闭门养性,又有了些佛家气,然而他的神经却终于衰弱了!因为要养病,所以不能住在校内。他那校长室里,只放着一张写字台,和几件玲珑的木器,挂几条名人字画。他按时到校后。就坐在一张藤椅子上吸着旱烟,一边把烟袋的铜头子在地板上敲着,一边默然朝着前任教育厅长写赠他的一副对联出神。假使学校里有要讨论的事件,就在这时间办理。不过有了个总务主任周先生,他在这校长室里的时间多半是静坐过去的,所以每逢刮风、落雨的天气,也就不来了。
洋楼上的先生们牺牲了许多脑力的结果,几个礼拜下来已有了莫大的成绩:上课的时候,课堂里后面几排课桌已不让它空着——从前上课时只有少数学生坐在课堂里,其余一部分立在窗子外面望,还有一部分在操场上打球——白天宿舍里也不敢有人睡中觉了,办公室里的四面墙上,也层层叠叠挂满了表册——前任校长在那里时,办公室里的职员是很清闲的——最显著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课间操;一件是开周会。上课间操时,只要那高处的铜钟响了,学生们就像一群黑山羊似的拥到操场上去。开周会的时候,大礼堂上挂着灿烂的国旗和校旗,音乐教员奏着风琴,大家唱着歌,就像教会里面做礼拜一般。
但是周先生得意的还不在这些地方,还有两件事是他首创的:一是和理化教员李先生商量的结果修理好的一个理化实验室;一是艺术教员要求出来的陈列室。这两个地方费钱最多,都是苦心孤诣和冯校长细确筹算过几次才得成功。现在化验室的旁边已经竖了一个贮水亭,用铁管子从地下通水到化验室去供给使用,又新制了不少的贮藏药品的玻璃橱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械。陈列室里也有许多橱,又有许多镜框子,布置得琳琅满目。凡有参观的人来,他就把他们引到这种地方,告诉他们为了这些事花了多少钱,又藉此提起外国许多学校的情形,又说到关于学生精神方面何等重要的话。参观的人听了,一时间如看着魔术一般,又惊又喜地佩服起来。
第18章 拉丁区的案子(2)
二
洋楼算是N校的第一区,由一区右转弯,穿过无其数曲折的长廊过去,住的是算学教员,物理、化学教员,有五六个人。因为地方偏僻,先生们又都在房里运用脑筋,在那绿荫着的几幢房子附近,只听见鸟叫和树叶的声音,人声是听不见的。这里算是第五区。
和洋楼隔开几个院子,有四幢楼房围起来中间空出一个方形大天井。楼上住教员,楼下住学生的地方,是N校的第三区。这里的空气和五区不同,又和洋楼上不同:附近没有树木,看起来很觉得单调,但时常听见谈笑的声音,又觉得很为复杂。教员有八个人:有三个艺术教员——尤庭玉,杨玉璋,裘一秋。有三个国文教员——花正绮,鲍芹村,铁瑞章。有一个教育教员叫做曹惠明。有一个博物教员叫做王懋林。这几个教员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只有王懋林的年龄老了一点,因此他的态度等等也稍为差异了一些,最分明的是他们七个人都留着头发,王先生却光了脑袋,因为既不求漂亮又可以省钱。
三区的先生们和洋楼上的先生们比较起来,无论气秉上,趣味上都有些差别,因此不期然分成了两派。每天除开在教员休息室预备上课,在膳厅上预备吃饭外,很少接触的机会。只有洋楼上的体操教员蒋先生,和三区的王懋林,倒时常往来于洋楼与三区之间,成了骑墙派。不过上面所说的派别也不过从大体看来如此,实际上并没有分得这样清楚,其间错杂的事情很多,都是一堂同事,平时也颇显得意气相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