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雨伞,迈出医院大门,先点了一根烟。

只吸了半支,就碾灭了。

霍狄不喜欢烟味,他得早些戒掉。

岑越没有回头。

步伐依然缓慢,可是姿势端正挺拔。

再难受再疼,肩膀和脊背也不曾踏下去过。

因为生在石头缝里,所以必须格外顽强。

“哥哥,你在看什么呀?”十三楼,霍狄转回身。

霍芩的picc管还在护理,人不能动。

她伸长脖子,巴巴地望着霍狄。

霍狄说:“阳台边上的花开了。”

“早就开了。”

霍芩撒娇道,“你怎么才发现。”

霍狄低下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下午的时候,陈医生跟他说,志愿者终于联系上了,要不要告诉芩芩。

霍狄电话其实一直没响过,那人也许早把他留下的字条丢了。

但不论如何,能联系上就是好事。

“等高分辨过了再说吧,”霍狄说,“免得芩芩情绪波动太大。”

“那你还要见他吗?”“不急。”

霍狄说。

陈医生了然,现在不论做什么,都显得太早。

她准备出去,霍狄想了想,又将她叫住。

“听说那个志愿者是来医院看病的?”“是。”

“如果他真能帮到芩芩,”霍狄缓缓说,“你帮忙安排一下,把他的医药费也一起划到我这边吧。”

*在结果出来之前,岑越又去医院复查了几次。

核磁共振的结果不好不坏,医生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老话——需要时间静养。

坚持复健,复健之后辅以冰敷。

岑越哪来冰敷的条件,只能用冷水打湿毛巾,按在膝盖上面。

天气还凉着,他敷完之后,常冻得嘴唇发白。

王嘉言最近也没再来找事,也许是看上了别人,有了新的目标。

于是,他过上了难得的清净生活。

脚步慢下来之后,许多不该有的错觉也缠了上来。

有好几回,岑越在医院等待,仿佛看到霍狄出现在附近。

明知未必是真的,他总忍不住站起来,朝那个方向走上几步,多瞧两眼。

可从来都是一无所获。

所以每次护士提起去见芩芩,岑越都说,改天吧。

这么相似的模样,他怕自己会失态。

首都开始入春,有一天下雨,地面潮湿。

岑越来复诊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没扭到膝盖,只是手腕和掌根撑到电动扶梯边缘,磨破了一大层皮。

刚好是在医院里,岑越用水洗干净,再借了些碘酒,涂在伤口上。

皮外伤而已,他又不娇贵,应该好得很快。

那天,高分辨结果也出来了。

他与芩芩的HLA恰好是全相合,这个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小姑娘终于有了点生的希望。

岑越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

他看了眼报告,没犹豫半秒:“那就捐吧。”

说完,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之前说,芩芩家里很有钱?”岑越并没有挟恩求报的意思。

只是觉得,假如是有钱人家的话,也许消息和资源都要灵通一些。

他只想稍微……稍微借一点力,毕竟在偌大的首都里找一个霍狄,就如同大海捞针。

但护士脸上糅合着惊讶与不豫的神情,依然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她说:“芩芩的家属已经帮你支付了这段时间的医药费。”

言下之意,是你不要太贪。

岑越捏着报告的一角,牙关咬紧,半晌,说:“我明白的。”

“我来迟了。”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低沉,冷峻,没有半点感情色彩。

仿佛当头淋了一场雨,寒意渗到了骨子里。

岑越不禁微微发抖。

他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报告单,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从没留心过的病人姓名栏上,印的哪是芩芩,分明是霍芩两个字。

他想,难怪那么像。

近乡情怯。

岑越一个字也说不出,所有汹涌的感情和话语全都闷在心口,然后慢慢地,酿出一丝酸楚的滋味。

霍狄从门口走来,大衣外套搭在小臂上。

岑越抬起头,睁大眼睛。

他呼吸滞涩,稍微退了一步。

霍狄停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我是芩芩的家属。”

目光落在岑越脸上,依然是冷淡探究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第05章 任性

“……你好,霍狄。”

岑越伸出右手,又顿住了。

他想起自己的掌心还有伤,而霍狄向来洁癖。

手僵在半空。

霍狄松松地握了一下,随即马上放开。

明明没怎么触碰,岑越指尖轻颤,一团火烧到了心里。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了然。

只是忽上忽下,一脚踩空。

岑越听护士跟霍狄商量,安排移植日期,每个词都从耳边流过,脑子里依旧是木的。

护士问他有没有空,这个日期好不好。

他反应总是慢上半拍,然后说好。

接着在自愿捐赠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岑越。

霍狄的目光极少落在岑越身上。

他天性冷淡,对着不重要或者不感兴趣的人,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

岑越垂着眼眸,静默地看霍狄白衬衫的袖口,按在打印纸上修长的指骨分明的手。

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住骨子里传出来的战栗的冲动。

在漫长的等待中,岑越脑海里涌出过无数种可能。

真正印证的时候,却还是觉得累和冷。

事情差不多商量好了。

护士收拾好资料,一份交给霍狄,一份交给岑越。

岑越接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视线终于短暂地交错了一瞬。

霍狄微微皱起眉心。

岑越被这种眼神刺痛了。

他又挺直脊背,执拗地回望过去,尽力保持语调的平稳——“听说芩芩住在十三楼?”“嗯。”

霍狄说。

他没留下话茬,显然不愿意岑越与霍芩纠缠太多。

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一点。

岑越不管不顾,向霍狄笑了笑:“我能探望她吗?”“可以。”

霍狄缓缓说,“不过她最近身体不好,你多担待。”

刚好是探视时间,他们三人一同进电梯,缓缓上行。

霍狄与护士谈论霍芩的病况,吃东西怎么样,最近休息得好不好。

在说起妹妹的时候,霍狄侧脸的线条也随之放松下来,几乎是柔和的模样。

岑越站在电梯的另一个角落,沉默地数着屏幕上的数字。

从一楼,到十三楼。

他可以忍耐许多,惟独受不了霍狄眼中没半点自己的影子。

霍芩在病房里看书,听到脚步声,怯怯地仰起脸。

她真人看起来与霍狄也很像,只是更娇柔,像一朵温室里的花。

霍狄一定把她保护得很好。

“哥哥。”

霍芩喊完霍狄,然后转过来,对岑越小小地打了声招呼。

霍狄告诉她:“芩芩,谢谢人家。”

霍芩垂下眼眸:“谢谢。”

却没提到过岑越的名字。

岑越后悔了。

他不该赖着跟上来的,但双腿依然被钉在那儿,挪不开半步。

好歹是个演员,岑越开始临场发挥,问霍芩生病难不难受,害不害怕,并且祝她早点好。

霍芩声音细细的:“不难受。”

“也……不怎么怕。”

“嗯,谢谢你。”

没什么好说的了,岑越越过霍芩的发心,扫了一眼霍狄。

霍狄始终站在霍芩前面,俨然是保护者的架势。

他看看时间,下了逐客令:“不早了,今天先这样,让芩芩休息吧。”

于是岑越只能告别。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入长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垂着头,洗了一把脸。

也许是被冷水刺激到了,抬起头照镜子时,能看到眼角通红一片。

不是哭,模样反倒像极了一只无路可走,孤注一掷的困兽。

岑越呼出一口浊气,一步步慢慢地走回去。

病区门口贴着指示牌,探视时间是每日下午2:30-10:00。

岑越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现在已经近九点了,他不必等太久。

于是岑越就靠墙站着,把怀表紧紧地握在掌心。

偶然有医务人员路过,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

岑越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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