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良平问:“你妈又没来?”徐秀说:“厨房里还有馒头。”
岑越低低地应了一声,从岑良平身后挤过去。
厨房里的馒头是隔夜的,又冷又硬。
而他没资格上桌吃热菜。
岑越没胃口,于是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地方坐下,默不作声地垂着头。
车里被改装出好几个小隔间,用来在边境和隔离区之间运偷渡客。
暖气还算充足,他缓了一会儿,才勉强不再发抖。
岑良平和徐秀吃完饭,低语了几句,忽然高声喊:“岑越,来收拾。”
岑越没有动。
徐秀说:“岑越,九点前还没收拾好,你就给我滚出去,再别回来。”
他咬着牙关,良久,才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岑良平和徐秀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卡车上,偷渡,走私。
只要有钱挣,什么作奸犯科的活儿都做。
好几年前,岑越生父入狱,生母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坚决离婚改嫁。
他成了一个小麻烦精,谁不想要,谁也不想养。
岑良平是岑越的叔叔,他说:“那就我来养着好了。”
徐秀不乐意,当着岑越的面埋怨:“凭什么?这年头伙食也不便宜。
等他过几年开始长身体了,吃得比一头猪都要多。”
岑良平把她拉一边,小声说:“请个工人多贵啊,而且我们做的事,你又不是不明白,自家人总比外人好使唤。”
于是岑越就这样留了下来。
岑良平不开工资,连衣服也不舍得多买几件。
想充大方的时候,就给岑越丢烟。
他走私烟,货多得卖不完。
而且岑越一旦染上什么瘾,就更容易受他摆布。
岑良平总意味深长地说:“小越,你看叔叔对你多好。”
岑越没出声,弯着眼睛笑了笑。
真他妈的好极了。
所以他也长成了大半个坏胚子。
不出车的时候,就专门去镇上的学校附近晃荡。
总有那么几个学生,愿意把一切东西都拿出来,来交换几盒廉价烟。
岑越甚至骗到了一身校服,一套课本。
他选了一家管理松散的中学,混进去,听了大半节课。
老师讲的东西就像催眠曲,他坐在最后一排,听着听着,最终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过去。
这些被徐秀发现之后,她尖叫起来:“良平,你快来看,这个小畜生居然学会偷东西了!”岑越抬起眼,恶狠狠地瞪她。
没来得及把课本抢回来,就被岑良平一巴掌扇了一个趔趄。
他太瘦了,根本扛不了打。
岑良平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岑越,我他妈把你养那么大,你最好乖一点。”
……岑良平打算趁这几天,多接点单子,否则一旦入冬,路况和日照时间都会极大程度地影响走私效率。
他在镇上多停了一会儿车,终于接到消息。
据说,有一个男人在到处联系蛇头,想偷渡到隔离区里。
“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有不少钱,是条肥鱼。”
岑良平不太信:“一个有钱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要去隔离区?”蛇头别有意味地笑了:“现在首都局势动荡,说不定是逃出来避难的呢?”于是就这样联系上了。
车上没有别的偷渡客,岑良平打算从那人身上多薅几根羊毛,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要不要加点钱,换个好点的房间。
“可以。”
“三餐呢?”“随便安排。”
“送到哪儿?”偷渡客表情冷淡,报了一个地名,离这里大概五天车程,岑良平很少跑那么远。
岑良平只犹豫了一瞬,偷渡客就看穿了他的迟疑。
“不行的话,我找其他人。”
岑良平咬咬牙,一口定下来:“不用找人,我就可以做。
您怎么称呼?”那个人说:“霍狄。”
这是霍狄执行任务的第二天。
他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十年前。
接着是地点,一座位于北境的小镇。
目标物品在隔离区里,他要先把它拿到手,然后再想办法,运回首都研究所。
程立雪给他准备了信号图和地形图,都存在十年之后的手机里。
还反复交代,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看到。
霍狄说:“知道。”
他的行囊里有好几杆枪,腰间还别着一把自动手枪,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
就算碰到最坏的情况,不得不肉搏,凭他的身体素质,也不虚任何人。
霍狄登上卡车。
岑良平瞄到那堆武器,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声脏话,有些发怵。
“态度好点,别惹他。”
岑良平对徐秀说完,又对岑越强调了一遍。
岑越翘起嘴角,没说别的。
他这几年话越来越少,脸上虽然带着笑,笑意却没到过眼睛里。
眸子黑沉沉的,仔细望进去,总有一丝戾气。
徐秀见了就骂:“小没良心的,怎么养也养不熟。”
岑越不顶不撞,驯服地帮她干活。
他擦门擦窗,打扫车厢内部的卫生,收拾厨房。
岑良平心情好了,扔给他一包烟。
岑越省着抽,剩下的烟,还可以卖给中学生换钱。
钱贴身藏着,每一张纸币,都弥足珍贵。
假若有一天出走,他就得靠着这些钱,在陌生的地方求生。
他的心里种了一根尖刺。
如果不流露出一点恨意,他迟早会被这根刺折磨死。
第15章 跟我走
偷渡客爱干净。
这是岑越观察出的第一个结果。
霍狄很少出门,三餐大多在房间里解决。
岑越每天都敲门,问要不要打扫。
门从里面被拉开,霍狄看他一眼,然后皱起眉。
“可以。”
霍狄说。
因为表情不怎么和善,所以岑越觉得这偷渡客可能不太看得起自己。
他垂下头,掩饰眼里几乎藏不住的愤恨,从霍狄身旁过去。
房间干净得很,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打扫的。
装模作样折腾几下,再出点汗,岑越说:“好了。”
霍狄抱着双臂,靠在墙边。
他身形颀长,望着人时,总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今年几岁?”霍狄问。
岑越下颔紧绷着,不声不响,只想从霍狄身边回去。
霍狄挡在门口,路被完全堵住了。
他看着岑越后脑支棱的黑发,和比十年后更显得瘦弱的颈骨,又问了一遍:“岑越,你今年几岁?”“……十六。”
头发看起来像是硬茬,摸起来倒很软,霍狄目光落上去,没伸手碰。
岑越后退一步,凶巴巴地瞪他,混身都是藏不住的刺。
“别抽太多烟。”
霍狄说着,让出一点空间。
岑越一言不发地挤过去,反手摔上门。
砰,一声巨响,整个车厢仿佛都随之震动起来。
不远处,徐秀怒道:“岑越,你他妈轻点。”
于是霍狄就知道,岑越不高兴了。
少年时代的岑越脾气坏,生着闷气,就坐在卡车走道的角落一个人抽烟。
那地方一片烟雾缭绕,岑越脑袋微微低着,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仿佛很孤独似的。
午后,卡车停靠在C城。
岑良平照例要在这地方进货。
临下车前,他跟霍狄说,如果觉得闷的话,可以下去走走。
“五点前准时启程。”
“行。”
霍狄说。
停车场附近有个小市场,零食巧克力日用品,什么都有。
十年前的东西,又是这种偏远城镇,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但摊位前还是围着一群小孩,也不舍得买,就巴巴地望着。
霍狄轻嗤一声,掏钱买了一些巧克力。
老头颤巍巍地把零食包在袋子里,递过去。
霍狄接过来,转身往回走。
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零碎的脚步声。
他驻足,两三个胆大的孩子也随之停下来,涨红着脸,没开口说话,尽扭捏地盯着霍狄手上的糖。
“想吃?”霍狄问。
为首的男孩大着胆子点头。
霍狄扭头看了一眼。
卡车的后门半掩着,铁门后藏着一个影子。
车上没有别人,只能是岑越。
霍狄就当没瞧见他,转回身,打开装零食的袋子。
他没分太多,每个人给了一两颗,小孩儿们便欢天喜地地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