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在空地上回荡,热热闹闹的,衬得霍狄的侧脸仿佛也柔和了几分。
卡车门被砰地砸上。
剩下的巧克力还有大半袋子,霍狄拎着,继续回到卡车旁。
门没锁,他不费力地拉开。
岑越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
见了霍狄,就别过脸。
昏黄的灯下,眼角微微发红。
他长得好看,十六岁,还没全然褪去少年的青涩。
头发绒绒的,被照明灯镀上一层暖光。
脚边落着一个空烟盒,显然是刚抽完。
霍狄走过去,把烟盒捡起来。
岑越勉强转过头,哑着嗓子问:“干嘛?”霍狄把巧克力放到岑越怀里。
岑越睁大眼睛,全身都僵硬了。
“给你。”
霍狄说。
岑越哼了一声,嘴唇微微发抖,又扭过头。
过了好久,直到霍狄人影都不见了,才垂眸碰了碰腿上的巧克力。
他把巧克力藏在板凳的阴影处。
这天下午运气不错,岑良平和徐秀都没发现这个秘密。
巧克力很甜,不知道加了多少糖精。
岑越心里不是滋味,他想不通,霍狄为什么要给自己糖。
他又不是那些会讨人喜欢的小孩子。
因为很少收到礼物,所以岑越决定暂时不讨厌霍狄几天。
就连送饭的时候,脸色也和缓了不少。
霍狄叫岑越把餐盘放到桌上,他安安静静地照办。
等半个小时,霍狄吃完之后,再进去收拾。
忙到一半,霍狄开口问:“你吃饭了吗?”岑越动作一顿,才说:“……吃了。”
假的,没有胃口。
“吃什么了?”岑越心生烦躁,抬起头顶回去:“和你有什么关系?”霍狄皱起眉。
他目光是探究式的,在岑越脸上扫了一圈,若有所思。
岑越咬着牙,按耐脾气,继续收拾霍狄的残羹剩饭。
准备离开时,又听到霍狄问:“岑越,你有没有见过一块怀表,黄铜的,表链大概这么长。”
他比了个长度。
岑越全顶回去,语气硬邦邦的:“没有。”
然后走出去,关上房门。
……岑良平起了疑心。
徐秀将岑越和霍狄的对话听了个大概,然后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她下推论,霍狄问起的怀表,绝对是被岑越偷了。
因为岑越一向坏,连课本校服都偷,见到有钱客人的贵重物品,肯定会起心思。
可无论怎么逼问,岑越只肯说三个字:“我没偷。”
岑越表情总有些倔,岑良平看多了,就免不了心头火起。
他不敢赤手空拳地打岑越,因为少年人的身板摆在那儿,再怎么瘦,胳膊也是有劲的。
于是岑良平用皮带沾了水,重重抽在岑越身上。
岑越咬着牙,一声不吭。
就算疼得肩背都在发抖,也没有求饶。
岑良平抽得不解气,又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嗓门很大,摆明了是要让车上的人全听见:“我他妈是怎么教你的?你他妈怎么手脚又不干净?小畜生,把东西老实交出来。”
动静终于传到了霍狄的房里。
他猛地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循着声音穿过走廊,终于看到岑越被岑良平按在墙边,皮带带着凌厉的风声,打在身上。
“怎么回事?”霍狄问。
岑良平停下动作,踹了岑越一脚。
岑越身体一颤,慢慢抬起头。
眼神恶狠狠地望向霍狄,像一只恨极了的野生动物。
“你他妈给我跪下!”岑良平喝道。
岑越脸色惨白,膝盖打得笔直。
岑良平将岑越一推,让他踉踉跄跄地朝霍狄走了一步。
霍狄神色冷峻,眉心拧紧。
岑良平问:“怀表呢?你藏哪儿了,快还给人家!”岑越什么也交不出来。
他恨岑良平的粗蛮暴戾,也恨霍狄的漠不关心。
他总是为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而受到惩罚,却从没得到过任何道歉和补偿。
徐秀总说这是因为他贱,他活该。
岑越心想,凭什么呢?岑良平气红了眼,又甩起皮带,要打下去。
岑越梗着脖子,闭上眼睛。
啪的一声脆响,皮带落在肉上,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临。
岑越慢慢睁开眼。
在摇摇晃晃的卡车里,他看到霍狄用手抓住皮带,拦在自己面前。
心跳漏了半拍,岑越咬着牙关,低下头,觉得眼眶热得不行。
岑良平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抽到霍狄手上,顿时愣在当场。
他嗫嚅着,挤不出道歉的字样,手上用力了几回,也没能把皮带抽回来。
最后还是霍狄先放开手。
“太晚了。”
霍狄说,“有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霍狄要求徐秀绕路去一个集市,他要顺便买点东西。
岑良平刚得罪人,不敢说不,只能乖乖拐过去,在道边停下。
“别去太久。”
岑良平说。
霍狄看了眼时间:“十分钟。”
集市不大,十分钟足够。
霍狄买了伤药,几颗糖,还找到一个摆摊的钟表匠。
他一眼扫过去,就看到好几只怀表,也许是一条流水线下来的产物,都跟岑越十年后随身携带的表一模一样。
霍狄随手选了一只,买下来。
回到卡车前,还能听到岑良平的声音。
岑良平仍在骂骂咧咧地训岑越,他说,你要是不想连累我们所有人挨霍狄的枪子儿,就快把怀表还给人家。
岑越垂着眼睛,颧骨上还残留着瘀伤,睫毛的影子落在眼下,像两片小扇子。
他一声不吭。
霍狄说:“我自己找到了。”
他把崭新的怀表拿出来。
岑良平见了,表情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话也训不下去,只好转身进驾驶室,直接关上门。
徐秀开了一夜车,现在还在房间里补眠。
卡车的走道里,只有他们两个。
岑越抬起眼睛,瞟了霍狄一眼。
“你什么意思?”他小声问。
霍狄把伤药递过去。
岑越看也不看,直接扔开。
他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也白。
表情看起来凶,又带了点易碎的意味。
伤药落在房间里。
霍狄走过去,重新捡回来。
他咬开盖子,用食指沾了点药膏,准备涂在岑越的伤口上。
岑越咬着下唇,挣扎了一下。
“别动,”霍狄说,“你想让他们全听到吗?”岑越僵在原处。
药擦在脸颊上时,他瑟缩了,感觉到霍狄的体温,然后全身都开始微微发抖。
只有从没被善待过的人,才会流露出这样生涩的反应。
他的眼睛瞪得很圆,里面有两团灼灼的火,像极了二十六岁那年,望着霍狄的目光。
霍狄想了想,问他:“岑越,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16章 在路上-1-
这句话问得随意,实际上霍狄已经深思熟虑。
他刚好需要一个人,只需要了解隔离区的局势,能听懂人话,不太难相处,愿意为他打下手,处理些杂事,就足够了。
岑良平也不是不可以,但霍狄想,岑越应该更合适。
何况岑越在岑良平手底下也过得不怎么样,霍狄想,不管他最终把岑越带到哪儿,总会比现在好。
岑越几乎把下唇咬出血,过了好几秒,问霍狄:“你给钱吗?”霍狄说了一个数字,然后解释道:“这是每天的,等我忙完之后,再一次给你结算。”
“……你真有这么多钱?”霍狄看了一眼岑越,反问:“这算多?”岑越骂句脏话,恶狠狠地应下来:“好。”
语气这么重,是因为他在赌。
赌霍狄真有这么多钱,真能带他离开这种泥潭一样,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地方。
赌自己可以不再过上父辈这种踩着钢丝绳,十几二十年来只有走私偷渡作奸犯科的生活方式。
他总想找点机会爬出去。
换校服去听课是为了这个,偷偷攒钱也是为了这个。
现在,霍狄摆出一条更轻松,更平坦的路在他眼前。
这诱惑太大了,岑越愿意当一只追着胡萝卜跑的驴。
霍狄说:“那我来安排。”
岑良平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人,给他点好处,自己老婆都能卖。
霍狄说自己要聘岑越当助手,十来天,可以先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