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141)
其实隔着T恤是感觉不出来的,但因为摩挲太多次了,指尖仿佛还是能触碰到那浅墨色振翅欲挣的飞鸟,就像打开了某个老旧留声机的开关。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万里天涯艰难险阻,谁知道分别后要多久才能见面?”他听见过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悠长平缓:“只有飞鸟能一路向南,越过那遥远的千山万水,找到自己的枝巢。……”
“对。”吴雩垂下眼睛说:“我当然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步重华眉头一紧,紧逼几步喝斥:“吴雩!”
“在这!脚印在这!”楼梯下面脚步纷沓而至,远处几个民警同时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快!”
吴雩最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一口烟,回头冲步重华莞尔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圈微微有一点发红,小声说:“我也喜欢你。”
他挥手把烟头向身侧一抛,半空划出一星红光——
步重华刹那间预见到了什么,失声怒吼:“别!”
但他伸手去拦却已经晚了。只见吴雩猝然发力向前,迎面抱住措手不及的杀手,闪电般带着他从空荡荡未建墙的楼层边缘冲了出去,急坠而下!
这是八楼!
“吴雩!”
步重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前,严峫疯了似地在身后死命拉他,免得他失足从八楼掉下去。下一刻,步重华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难以置信的情景:
急速下坠中的吴雩抓住六楼木架,整个人坠势一顿,哗然撞碎两层手脚架;无数碎砖断木裹着他在四楼又一顿,肩膀、手肘、膝盖侧依次做了三个缓冲支撑点,借力调转下坠姿势。他就像众目睽睽之下从天而降的猎豹,整个人凌空调转一百三十五度,落在二楼手脚架上时已经调整到双脚着地的姿态,弓到极限的身体缓冲了绝大部分惯性——以他为中心的大片棚板同时龟裂,轰然坍塌!
就在那千万片木块碎片中,他摔在工地土路上就势一滚,直滚出去十数米才翻身站起,胸腔当场震出来一口热血!
“……呼,呼……”吴雩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摇晃晃起身走了两步,颓然半跪在杀手尸体边的血泊中,从他裤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摩托车钥匙。
杀手来之前把摩托车停在了离医院差半条街的路口,但其实离建筑工地不远,这个方位肯定经过事先计算,就是为了他完成击杀任务后迅速逃脱……吴雩剧痛的大脑里转过很多念头,强忍喉间沸腾的气血站起身,心想:我最多只有三分钟。
建筑内部有部分缺失的扶梯用了爬梯代替,哪怕步重华中间往下跳,最快也要三分钟,不可能再短了。这个时间堪堪够他冲出建筑工地,混到最近的公共场所,迅速变装后骑摩托车逃脱。
吴雩呼出一口滚烫的血气,刚抬起头,突然整个人僵住——
他前方数米处挡着一道身影,是江停!
身后马路上警笛呼啸,人声杂乱,高处警察的咆哮和步重华的狂奔都被狂风一卷而去,汇聚着巨大都市的喧嚣,洪流般冲向天穹。
“……过来,”江停喘息着,向吴雩伸出手:“到我这边来。”
吴雩向后退了半步,那双颤抖的瞳孔倏然一定,幽深暗沉得反不出一丝光,攥着钥匙的手缓缓伸进了怀里。
但江停紧盯着他:“你不记得我了吗,解行?”
“……”
“你还记得那天外面下着雨,你躺在宿舍床上,却没帮我收制服,害得我只能中途跑回来自己收的事了吗?你知道我第二天因为制服没干就上礼仪台,被教官罚站了三个钟头,你当时还拍胸脯跟我保证请我吃三食堂的饭来着?”
吴雩看着江停,似乎想动却动不了,怀里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那颤抖随即蔓延到全身。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暗流涌动的岁月里,这个仅仅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平平无奇、过眼即忘的细节,却拥有怎样改变一切局势的意义。
“十三年了,解行。”江停尾音也奇怪地发着抖,像是强压着哽咽:“过来,到我这边来。”
仿佛时间就此凝固,化作寂寥无声的长歌,远远消失在岁月微渺的光影里。
吴雩终于机械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随即被江停紧紧拥抱住了,用力把他黑发凌乱的头按进自己颈窝里。
“听我说解行,你不该再往前走了,步支队很担心你,”江停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胸腔的剧痛,在吴雩耳边轻轻问:“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应该吗,嗯?你觉得让他这么担心下去应该吗?”
吴雩靠在江停肩上,全身就像绷紧到极限的弦,紧得好像哪怕再落下一片羽毛,都会令他在顷刻间粉身碎骨。
远处两道身影从建筑楼里一前一后疾奔而出,那是步重华和严峫,但江停撑着吴雩没有放手,把他的头脸按在自己肩膀上,终于听见耳边传来细若蚊蚋般极度嘶哑的声音:
“……不应该……”
吴雩闭上眼睛。
那几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整个世界迅速旋转远去,他摔进了意识的深渊。
第79章
“嫌疑人从八楼摔下去, 颅脑粉碎当场死亡, 小吴口袋里找到了他碎裂的手机……傍晚时经过技术队还原, 可以看到嫌疑人生前经常跟一个尾数2369的号码进行通话,生前最后一个电话也是这个号码打来的,此外还有大量已清除的语音聊天记录……”
吴雩好像漂浮在混沌的温水中, 意识黑暗昏沉,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来回走路和交谈。
但他醒不过来,疲惫到极点的精神被压住了似的, 撑不开那层薄薄的眼皮。
“聊天记录能恢复吗?”步重华站在病床边问王九龄。
“微信语音比较困难, 文字和图片相对容易。”王主任向病房外张望了一眼,靠近轻声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嫌疑人生前最后一条信息,是把你站在病房走廊上跟人聊天的照片拍下来, 发给了这个2369。”
步重华面色一变。
但这还不算完,王九龄更压低了声音:“根据医院监控视频显示, 这张照片发出去后2分16秒,小吴突然出现在安全楼道里堵住了嫌疑人。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吴雩可能是因为发现对方偷拍步重华, 才仓促之下猝然出手的!
王九龄还想说什么, 步重华突然阻止了他,目光投向病床。
只见刚才还陷入昏睡中的吴雩挣扎起来,眼皮下可以清晰看见眼珠在移动,呼吸急促短浅,那是将醒不醒的典型标志。王九龄惊喜地嘿呀一声, 一脸慈爱想去拉吴雩的手,想趁机表达一下技术队对人美心善身手好的小同志的求贤若渴之情;但还没来得及开始他的表演,便被步重华不由分说拉走推去了病房门外。
“嘿你个驴脸你干什么,我不配拥有对小同志表达欢迎……表达慰问的权利吗?”王主任扒着病房门:“我还特地带了两斤新疆大枣来探病呢!瞧瞧!我白带了嘛?”
步重华一把拎走他手上那袋枣,叮嘱:“下次记得连着花生桂圆瓜子一道带。”然后毫不留情呼上了门。
王主任:“…………”
王主任面对硬邦邦冷冰冰的门板,新仇旧恨直上心头:“你个姓步的,连卤蛋都不舍得分给技术队半箱,还好意思张嘴问我要瓜子!”
步重华一转身,只见吴雩已经用手肘撑着床板,勉强坐起了身,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步重华,就像要确认他真实存在于自己眼前,而不是做梦似的:
“……你……”
步重华一把牢牢扶住他:“别动。”
他把吴雩靠在蓬松雪白的枕头上,把床头上医生吩咐吃的药拆除出两片,倒了杯温水,递到吴雩干裂的嘴唇边,刚要喂进去,却突然被吴雩伸手抓住了。
“吃了。”步重华低声吩咐,“是止疼片。”
但吴雩没有动,目光涣散而神智昏沉,就这么一手抓着步重华的手,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抓我吗?”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