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2吞海(142)
吴雩又重复了一遍:“你要抓我吗?”
天色已经很晚了,台灯橙黄的光映在他半边侧脸上,额角贴着的医药纱布边缘隐约露出血迹,反衬出头发异常的黑,而肤色又冷得发白,眼角眉梢有种疲惫、茫然而不确定的神情。
这是那天深夜车厢里那个绝望的亲吻之后,步重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近距离地观察吴雩的脸,心里突然掠去一个荒谬的猜测——是他吗?
这个念头就像尖锐的碎冰投进心里,紧接着整个中枢神经都微微发起热来。
步重华看着咫尺之际的眉眼五官,试图找出与二十年前重合的细节,但确实已经太久了。不论再怎么竭力搜索脑海,凌乱破碎的回忆中都只有月光下清瘦矫健的背影,以及少年最后一次回头时,抹在他脸颊上的滚烫的血。
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吗?
可是,千里迢迢人海茫茫,阴差阳错的世事怎么可能如此凑巧?
“……你不好好吃药的话我就把你抓走。”步重华俯身靠近了些,鼻息几乎贴在吴雩脸颊光滑的皮肤上,冷冷道:“抓起来关在家里,看你还能不能从八楼跳下去。”
吴雩小声道:“我不跳了。”
顿了顿他又说:“我太想弄死他了,对不起。”
步重华看着他红丝密布的眼睛:“为什么你不敢让嫌疑人落到警方手里?”
这次吴雩没有吭声。
“谁派他来杀你的?”
“……”
吴雩一直沉默着,步重华伸手扳回他冰凉的下巴,“吴雩,你应该知道嫌疑人已经把我的照片发给他雇主了。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嫌我知道得太多,而凶手不会顾及我知道得太少。万一哪天出了事,大不了我做个糊涂鬼陪你一起上路,咱俩到了地下你再慢慢给我解释,好不好?”
吴雩半晌没有动静,许久后终于屈起双腿,把胳膊肘顶在膝盖上,双手用力抹了把脸,满是伤痕的十指都插进了头发里。
他闭着眼睛,下巴颏上还残存着护士没擦掉的干涸的血迹,隐约顺着脖颈线条收拢到深陷的颈窝里。因为天生骨架轻,他锁骨深陷得非常明显,再往下三棱刺尖划出的血口几乎横贯前胸,医生说只要再往上一厘米就会伤到大血管,那顷刻间就生死难料了。
他就像一头在野外受尽了伤害的猫科动物,那全身上下的累累伤痕,反而从骨子里淬炼出了一种锋利到极致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那个人叫玛银。”吴雩从手臂间发出沙哑的声音,“是塞耶的独生女。”
——塞耶,十年前红山刑房,吴雩被张博明放弃险些暴露的那次卧底任务;也是他十三年艰辛岁月中最早、最辉煌的战功。
步重华敏感地问:“你不是说塞耶的势力已经被全部消灭,连亚瑟·霍奇森都被抓了吗?为什么他的独生女逃脱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出地道里摇晃的火把、地面上蜿蜒的血迹,以及胸肋下插着一把刀,难以置信摇摇晃晃退后的少女。
他自上而下重重搓了把脸,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炸塌的地道里逃脱的。应该是当时手软了。”
“你手软了?”
“嗯。”吴雩顿了顿才说:“可能当时还是年轻。”
步重华有一丝诧异,他以为吴雩这样的人,狠起来是天崩地裂都不会有半点手软的,但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跟那个玛银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吴雩不敢让嫌疑人落在警方手里,是不是正因为怕他吐露出这一点?
步重华舌根上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知道以吴雩的行事风格,如果他有一件事无法自圆其说,那么这件事背后的内情一定比他表现出来的疑点更大十倍、百倍,甚至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嫌疑人说‘三七’攀不上玛银,而玛银知道人骨头盔,也就是说她、秦川、鲨鱼现在应该绑在一起了。”吴雩喃喃道:“但我想不到有什么共同利益能把他们绑在一起,难道只是为了取‘画师’的项上人头?”
画师。
步重华呼吸微微一顿,半晌问:“……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么平常的代号?”
他这句话语气平常,没有任何异样,听不出丝毫试探的意味。但那瞬间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定在吴雩脸上,似乎想从那疲倦苍白的脸上找到二十年前那个血腥夜晚的蛛丝马迹。
但出乎意料的是,吴雩的反应很平淡而且很正常:“代号是特情组起的,跟我自己没关系。”
“那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吴雩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以前听张博明说,二三十年前有一个边境卧底也取了画师为代号,最后功成身退,而且后来结局非常好。所以可能他们觉得画师这个称号,本身就带有一点吉利的兆头吧。”说到这他半是调侃半是自嘲地笑了笑:“说到这个,可能正是托了这个代号的福,我才能活着回来呢。”
这是步重华在短短24小时内第二次猝不及防从别人嘴里听见张博明这三个字。
步重华这个人一向冷静、锐利、不动声色,有种年轻上位者特有的锋芒毕露的威势感。但此时此刻在安静私密的病房里,他思维却罕见地混乱起来,只看着吴雩,很多话堵在喉咙口不知道该怎么说。
吴雩仰起头也看着他,视线从他俊美的眉眼轮廓、挺拔的鼻梁脸颊上来回逡巡,小声问:“你怎么啦?”
他们两人距离非常近,步重华坐在病床沿,两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扭回头定定望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他思索时有种沉静的气韵,吴雩盯着他常年严苛自律锻炼出来的宽肩、窄腰、结实的大长腿,看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瞧着病床被子,过几秒却又忍不住去看他,这次不巧正对上了步重华突然投来的视线。
“吴雩,”他欲言又止地顿了下,才沉声问:“我有时候是不是让你也联想起张博明?”
虽然是个问句,但他尾音却是平直的。
吴雩没想到他这么问,当时就愣住了,足足过了好几秒才摇头笑起来,大概本意是想佯装调侃,但唇角弧度一拉开就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不,不会。这世上会喜欢我的估计也就你而已。”
然后他好像忍了忍,但没忍住,伸手小心地碰了碰步重华另一边额角上的纱布:
“而且你比他完美多了,就算破相了也很好看,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会喜欢我。”
步重华心里最深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戳了一下,突然抬手抓住了吴雩的手指,俯身吻上了那干涸而柔软的嘴唇。
吴雩上半身光裸着,从颈部以下打满了绷带,勾勒出悍利削瘦的线条。他肩窝与锁骨的阴影在床头灯下非常明显,腰身紧实得就像条鞭子,被步重华迎面而来的力道压得向后弯,肩胛蝴蝶骨抵在了床头上,随动作发出吱呀吱呀的摇晃声。
步重华身上有种雨后丛林般广袤而深邃的气息,吴雩感觉自己那满身伤痕的血锈味都被包裹住了,向着未知的深渊迅速陷落。他一只手被步重华按在床单上,两人十指互相紧紧交叉,另一只手下意识勾住步重华肩上结实的肌肉,然后把他后颈按向自己,就像要彼此相嵌永不分离似的,热烈到孤注一掷地回应这个亲吻。
空气都在唇舌厮磨中被一寸寸烧化了,流遍全身上下每一寸感官,连心底里都开出花来。
步重华略微分离稍许,然后抓着他的手举到自己眼前,凝视着那新伤旧伤无数重叠的五指。
吴雩那只左手跟美好的形容词不沾边,擦伤还在渗血,三根骨节都有轻微错位,皮肤下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出声抗拒,步重华就把他的手贴在唇边,温柔亲吻他瘦削的手背、细长的手指,连因为颤抖而略微变色的指甲都没有放过。
仿佛连伤口都没有那么痛了,从指尖到全身的神经都浸泡在温水中,舒服得让人鼻腔发酸。
吴雩撇开视线想把手抽走:“不好看,你别……嘶!”
他的话被轻微刺疼打断了,是步重华突然一咬,在他无名指腹上留了一圈齿印,晃了晃说:“先留个戳,虽然待会你也就忘了。”
吴雩沉默下来,怔怔坐在暖黄色的光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