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也没那么快乐。
七、
有时候父母加班，还是会叫爷爷来接送他放学上学。他喜欢爷爷的自行车，他们那边的人叫“洋车”。黑色有点生锈的车身，两个轮子很大，横梁处喷了白色的“凤凰”二字。他自作主张给它起名叫“黑旋风”。爷爷有时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就着金黄的阳光，在院子里擦洗自行车。他觉得用落地式打气筒给轮胎充气是最有趣的，一脚踩着固定架，两手用力提拉气柄，然后重重压下去，好像压一口水井。
爷爷会骑着这辆自行车接送他。他坐在后座，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之后再也没有坐过那么有安全感的车了。他后来出过两次车祸，虽然幸运地没有受大伤，却对机动车辆产生了心理阴影。
他后来一直怀念爷爷车筐里总是为他准备的小零食。早上被送到学校门口时，爷爷会翻开车框上包的黑布，从里面拿出一袋威化，有时是一包辣条，有时是一袋橡胶糖。他不被允许多吃这些垃圾食品，因此那个神秘的车筐和每个早晨的小学校门口，都是他最怀念的东西。
八、
他是个很优秀的男孩。
无论是在小学，还是在初中，还是在高中，无论是哪位科任老师，都会这样评价他。她们笃定他会有光明的前途。虽然他小升初考试失利，初升高考试失利。
但是他平日里优异的成绩和乖巧的作为，都难以不让人对他感到放心。
他慢慢长大，不再那么沉闷了。他开始学会和不同的人打交道。他不再被人说像个女孩子。相反，他们说他沉稳有担当，冷静又自持。
他因为人缘不错、成绩不错，在初中班级里担任班长。他依然不是个外向的性子，但他在男生中很吃得开。大部分人都愿意帮助他、被他帮助，愿意和他聊天，愿意和他一起打球。
他的身体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孱弱了。上了初中以后，他迅速进入了青春期。他的饭量猛增，个子抽条儿似的往上窜。他有时也会和同学一起勾肩搭背去打篮球——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不耽误他学习的基础上。
说来好笑，他人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来自他的同桌，是个男孩子。他还记得他的名字，叫丁昱轩。印象里是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瘦瘦的男孩子，性子挺安静的，说话细声细语，倒是有好多女生喜欢凑在他旁边和他聊天。只是脸记不清了。应该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长相。毕竟这个时期的男孩子，大多数脸上坑坑洼洼的青春痘。
他知道班级上有很多背着老师谈恋爱的男女生，他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男生聚在一起有时会打趣地聊班上哪个女生最漂亮、哪个女生身材最好。他记得当时他同桌丁昱轩问他，杜枝宁，你觉得咱们班xxx好看吗？
他隐约记得这帮男生公认xxx是班花。但是在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久远年代前的一张脸——那个和他一起搭积木的女孩子。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也不记得她的样子了，也甚至记不住关于她的一切，他只记得他和她一起搭过一座城堡，她说她住在城堡里，她问他想要一起住进来吗。他说想。
她最后同没同意他已经忘了。反正没过几天他就休学了。从此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杜枝宁？喂？杜枝宁？
他被唤回了思绪。眼前他同桌问他，你发什么呆？还没回答我呢。
他说，我没注意过。
他同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好几眼，也没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是圣诞节，这封情书被混在各种贺卡中，不知怎么进了他的书包里。
情书上是没有署名的，但他是班长，发作业时看过班级所有人的字，他当然能认出来这是他同桌的字迹。信里是那个年纪非主流青春期孩子们愿意说的话，这时大家刚刚接触网络，qq签名都是些不明所以的青春疼痛伤感句子。这封信具体什么内容他看过就忘了，他只记得里面有错字，还用了很多非主流特有的符号。
那个年代大家似乎还没有“同性恋”的概念。一个男孩子对另一个男孩子有好感，是一件接受度极低的“不好的事”。
他看见了这封信，心里倒没有什么惶恐、害怕、恶心的情绪，甚至有些荒唐地感到新奇和开心。因为他得知自己竟被人喜欢着。可是下一刻，他又觉得有一点难过——为他的同桌。毕竟他注定得不到回应。又要独自承担一个分量不轻的秘密。
第二天上学，他和往常一样，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份感情，又害怕伤到对方。于是在某些细节处，有心地疏远了丁昱轩。
他记不清他同桌是什么反应了。只是他们确实相安无事地和平共处了接下来的两年。彼此心照不宣又休戚与共地默守着一个不光明的秘密。
后来初中毕业前夕，大家都在互填同学录。他的人缘很好，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在寄语一栏给他填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些什么“班长前途似锦！”“大帅哥早点脱单！”
丁昱轩给他填的寄语那一栏却是一串不明所以的数字：128根号下e980，3456。
九、
初中那段荷尔蒙碰撞的懵懂时期就这样过去了。他中考发挥失常，成绩远远没有达到老师对他的希求。只是还好，因着有签约生的资格，他还是顺利地升上了重点高中。
高中的生活节奏明显比初中紧张了许多。他的课余活动时间更少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他依然是班长，人缘依然还过得去。并不是说他是一个多么擅长交际的人，只是老师们的认可在无形之中为他披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存在，通常在重点班的学子们把这种存在视为一种不可冒犯的权威。
他的高中回忆少得可怜。除了被关在教室里刷题，他后来回想的时候，竟几乎想不出别的什么。
他也打游戏，男孩子嘛，有几个不爱热血战场的？王者荣耀、阴阳师，他都打过。只是他的自制力极强，从不会沉迷其中。
有人打趣问他，不知是不是暗含讥讽，那人问，杜枝宁，你是不是只爱学习啊？
他想说不是。却突然开始迷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会这样在意成绩、这样在意为人处世的态度呢？
其实明明他的家人，从来没有对他的成绩有过任何的要求。他没被父母打骂过，没被提着成绩单耳提面命过，他没有和朋友夜不归宿过。他的人生轨道似乎从没偏过。他的早熟让父母过于放心，以至于他时常感受不到父母对他的在意——不如说他们更在意工作，工作总有很多让他们烦心和忧虑的事。
他像一台精密的自动仪器，规律地运作着。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灵魂似乎回到了那个因为不知道上课铃声、站在教室门口尴尬又慌张的、小小的自己的身体里。他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又瘦又矮，身体差劲，没人喜欢。他的世界还停留在爷爷家空旷的屋子里。却被眼前琅琅的读书声惊破梦境。
他很寂寞。他想和别人一起。
他听见那个自己说。
十、
但是现在，他真的摆脱寂寞了吗？
他也并不是很快乐的。
尽管他人缘看起来似乎很好，但是他其实已经和小学初中同学没有过联系了。同学录上留下的联系方式，有些已然是空号，有些则是在很久以后、有了红白之事时才会拨通的。
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好像时间的河道分了叉，湍流那么急，他们来不及分别，也是常理之中。
但是当他看见身边很多人还在谈论和以前的朋友的故事的时候，他心里隐秘地发酵着某种羡慕和绝望。
他不知道怎样才算更好。但是他现在确实没法再停下来了。
他不可能再去做一个只顾自己开心、每天泡游戏厅、拥有很多狐朋狗友但是很快乐的青春臭小子了。
十一、
他就这样，寡淡无趣地渡过了他的高中生涯。
在学子眼中，高考就是挡在面前那唯一一道巨大的龙门。他们看不见门后面有什么，于是满心以为这就是全部。因此他们似乎拿了命去赌这一跃。成则人生成，败则人生败。
直到你跃了过去，才发现门后的世界，是你从没想到的混沌。
是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