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向前走。从没停止过。但他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没法准确地定义出自己的一生。
毕竟死亡也是一种探索。
路那么长。
你说是不是。
十二、
他高考失利。没有去成自己理想的学府。
但也还好，不算失利得太离谱。也因此去了一所口碑还算不错的大学。
没什么不好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十三、
但是在他高考结束的那一天。他才知道爷爷得了癌症，住院了。
他得知这个消息时，像是有水漫进他脑子，嗡地一声。
他一下子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去陪伴过老人了。只在逢年过节，才会一大家子一起去吃个饭。
他好像在路上丢掉了一些顶重要、顶重要的东西。
高考过后的那一个长长的假期，他的同学们有的去学了车，有的在做家教，还有的出去旅游。
他在医院送爷爷最后一程。
病房是白色的，白色让他感到寂寞，又感到安心。如同十多年前那栋老房子，大而空旷，漆白得发灰。
他很久没这么静静地和老人一起呆着了。像是小时候，爷爷在摇椅上安静地看着无声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他在一旁哧溜哧溜地吸着稀饭。
只是现在这唯一的声音，变成了点滴的滴答声，和走廊细细索索的谈话声。还有一些没变，比如他依然清醒，爷爷依然沉睡。
有一次爷爷醒过来，病房外叔婶们在低声讨论着买墓地的事。爷爷睁着浑浊的眼很费劲地想去瞅屋外的人。老人口齿不清地问他，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山？
他强撑起精神来笑着说，他们在说等你病好后带你去山上看花。
奶奶在一旁抹眼泪，和他说，快去吃午饭。
他说，我不饿。
他没哭，眼泪往肚子里流，灌饱了胃。
十四、
大学开学的时候，他瘦得脱了相。离家遥远的学府，和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人不适。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调整自己的状态。他狼狈地保持着他的优秀。
他的大一是很不愉快的回忆，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学业、人际、生活。
大一寒假回来，北方正下着鹅毛大雪。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但是他去山上给爷爷上坟的那一天，天气晴朗，太阳明亮。光秃秃的山顶，阳光晃得人眼睛疼。
坟原来是那么小的、用砖头搭起来的小塔。像是当年那个下午，他蹲在筒子楼下，用泥巴捏成的那样简陋。
周围围了一圈白色的栅栏，在山头圈出来一大片地。
这种空旷的白色，让他觉得寒风更加刺骨了。阳光经过雪的折射，晃得人头晕。
他像儿时每一次独自玩完泥巴，从外面回到屋子里，把鞋上的泥仔细地磕在门外，一边朝屋里探头，他说：爷爷，我回来了。
但是他的话太轻，被呼啸而过的风呜咽一声卷走了。
十五、
他没回来。
他怎么可能回得来呢。
十六、
此后的人生呼啸着向前奔走。再也没有哪个日子，会像童年那样，寂寞而缓慢地流淌。
这个年代的人们，生活节奏都快了起来。
吃饭快、地铁快、谈感情快、赶ddl快。
那些慢的时光已经被永远留在过去了。
十七、
大二的时候他终于会用了微博。他总是比同龄人晚一些接触这些东西。他的内心深处，总还是慢吞吞地在某些不愿意离开的时间节点上磨蹭着。
他的微博关注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超话。并不发言，只是默默关注。
有一次他忙了一天没看手机，打开微博时发现消息处有个红色的1。他又隐秘地感到一点荒唐的快乐。点进去一看，却是超话提醒签到。原来每天超过下午六点不签到，微博就会自动发送提醒。
于是他开始等，等上寂寞又疲惫的一天。夜里打开微博，看到那一个红点就有一种诡异的满足，仿佛真的有陌生人来找他聊天一样。他会在这虚拟的空间里，摆脱自己的寂寞。
倒也不是说他在现实中一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相反，他依然是个大家愿意与之相交的、不错的人。只是大学中人与人的相处模式，已经较为成熟了。他还是在内心深处，向往又拒绝着这种交流。
或许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极度缺乏安全感。只是他自己不明所以，身边又没人关注。
毕竟他看起来如此坚不可摧。
十八、
他的大学没什么可说的。拍毕业照的那一天，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又短了一截。
那些年轻时的热血和拼搏的劲儿似乎也远去了。他依然优秀，却不再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上了大学以后，他瞬间淹没在天南地北的济济人才之中。
世界原来这么大。
十九、
他毕业后就去工作了。拿着这些年攒的一笔钱，一个人租了一间小公寓。
虽然是租的，但他还是用心地置办了家什。在置办的时候，他总是在心底想着另一个人的喜好。虽然他并不能幻想出这个人到底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喜欢蓝色还是喜欢绿色，是喜欢毛绒玩具还是喜欢陶瓷摆件。可他还是将一切吃穿用度买了两份。他总想着，万一明天祂就来了呢。万一呢。
他把这间小公寓塞得满满的，到处是两个人的生活痕迹。每一天下班推开门，看见玄关处两双款式简单的棉拖，就仿佛家里有另一个人在等着自己。
他就这么一个人守着，等着。
二十、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却原来是他的一位初中同学。对方说是结婚了，想请他来喝喜酒。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这位同学了。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大家都懂。
他到了现场，才发现彼此脸上都已经爬满了生活的痕迹。如果不是对方自我介绍，他当真认不出来，这是当年那位被一众男孩子公认为班花的xxx。
酒到阑珊处，许多人已经开始回忆起了初中生涯。大部分人因着一直有联系，气氛很好。有人走到他身边向他敬酒，也许是喝高了，对方问，老班长，你看看人家都结婚了，你有情况了没有啊？
他说不出什么。
说来也奇怪，他是个各方面条件都不算差的人，却没有人向他投出过暧昧的橄榄枝。除了当年的同桌。那封情书似乎也只是青春里一滴没能翻起浪花的水，又消融在大海里了。
他倒不是没怎么见过人。虽然他并不喜欢现实的社交，但是他确实或者偶然或者必然地遇见过很多人。也许有很多个瞬间，他和对方应该是有心动过的。只不过这些瞬间稍纵即逝。对方没坚持，他也没当真。
那人接着嘟囔：以前就觉得你太高冷了……你看看咱班谁敢向你表白啊！说来也是，大家都以为你会混出个名堂来的……
他只是无奈地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二十一、
他一直单身，生活质量还不错，虽不是什么大官，也算是个小白领。
老一辈总还是保持着传宗接代的观念。在四十岁的时候，他终于被父母催婚。
他和他第一个相亲对象结了婚。对方是个因为忙于事业而没有恋爱经历的人。两个被家里逼着结婚的人一拍即合。婚礼匆忙赶上了行程。
两家条件都不错，婚礼也像个模样。
只是他没有邀请几个同学来，他仅仅邀请了工作上的伙伴。
结婚现场，司仪问：杜枝宁先生，你愿意娶盛苑女士为妻，不管疾病或不幸，你都会照顾她，宠爱她么？
他说：我愿意。
司仪又问：盛苑女士，你愿意嫁给杜枝宁先生，不管富裕贫穷，不管坎坷与否，你都愿意陪在他身边，支持他么？
他的相亲对象说：我愿意。
台下一片欢呼喝彩。
仿佛今宵酒酽春浓，仿佛他们真是乘鸾跨凤。
二十二、
他在四十二岁得了一个儿子。
他不知该如何去养育一个孩子，即使他已经走过了大半生。但在很多事情上，他仍然感觉自己是个孩子。他的妻子同样是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因此他们的孩子被抛给了他的父母。
故事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二十三、
他以寥寥数行字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