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的寂寞》作者：江枕浓
我知道很无聊，但这是他的生活。
在这种戚戚相关却又不言而喻的复刻中，你该怎么凛然地剖开每一丝感或情？
【注】短篇 / 平白式叙述 / 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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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挑嘴，身子差，没有奶水。所以他出生之后没喝过母乳，喝的是冲泡的奶粉。那时候三鹿奶粉还没被查出三聚氰胺过量，在市场上卖得火热。不过幸好他喝的是更便宜的杂牌子。
他从小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那时候老人家在农村和城市交接的地带，虽然城市也并不是那么发达。他住小平房，房和房之间拉扯出的黑色天线上常常晾着邻里邻居的洗晒的衣服被褥，一到夏天，阳光就在黑色的泥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麻雀从灰影上略过去，像点了一滴褪色墨水。
那时候那一带家家户户还是睡炕。他小小的一只蜷在铺了黄色胶皮的炕头，透过绿色木质窗框的窗户去看外屋地里爷爷往灶膛塞柴火，奶奶端了红色的大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洗衣服。房子的门是木头做的，要用钥匙上锁。门框窄窄小小的，水泥抹的门槛却很高。奶奶坐在门口，天光从院子里透进来，好像某支朗朗上口又平平淡淡的童谣。
大院子里有很多孩子，很野，跑跑跳跳打打闹闹，阳光赋予他们黝黑健康的肤色。但是他身体不好，一直吃药，常常并不出门的，只是在门口看那些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有人来抓他，他摇摇头细声细语说不去。
他病养得久了，不怎么出门，奶奶就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吊床，一头连着门框，一头连着窗框，遥遥悬在炕上方。他爬到上面躺着，想象着外面那些人在玩耍。
二、
过了不几年，爷爷家搬家了。从平房搬到了不远处的筒子楼。这里的地依然是泥地，睡得依然是炕，只是不必烧火了，楼里有暖气供暖。屋子仍然简陋而宽敞。卧室和客厅之间有大大的窗户，还是绿色木质边框的，只是比平房里精致一点。晚上奶奶会去附近的教堂，那教堂的房顶建得高高的，上面竖着一个会发红光的十字架。只消从窗户往外一望，那红色的十字架在夜色里是很显眼的，他便知道奶奶就在离家不远处，心下稍安。
他晚上喝了三碗有点凉的稀饭，桌子上的碗筷也没收，爷爷便赶他回屋睡觉。通常这时候爷爷会一个人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静音的电视等奶奶回来。电视是很老的、很笨重的台式机，屏幕时常变成一片雪花。他在卧室的炕上躺着，荧荧的蓝光照得整个客厅暗淡冷清，透过大窗子照进卧室，使得他突然发觉这个房子太大太空了，让他感觉有些冷。他下了炕去客厅找爷爷，才发现老人已经缩在摇椅上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电视寂寞地发着蓝光，教堂的红光在夜色里安静地亮着。
三、
他的童年就这样缓慢而寂寞地流淌过去。
四、
他第一次被送进幼儿园的时候，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很害怕，哭着抓破了抱着他的女老师的脖子。可是爷爷奶奶的身影在模糊的视线里渐渐远去了。他不知道是那天下午的阳光太过喑哑，还是自己太小记不住事，总之那一天的记忆断断续续，时间愈久，就愈模糊，像氧化了一样，蒙了一层灰黄色。
他在幼儿园里倒没什么玩伴。他性子安静，又嘴笨，不敢和人说话。于是成了角落里的一员。中午午休的时候，他睡不着，但还是很听老师的话闭上眼睛努力装睡。他听到他左右两边的男孩用气声越过他嘻嘻笑笑。他被吵的有点烦，又不敢睁开眼睛和他们讲。于是难过地忍了一中午。
在幼儿园呆了几天，有个女孩子和他熟了起来。倒也没什么，只是积木课要求和人组队，就这么和这个女孩认识了。女孩很活泼热情，像个小太阳。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天有点开心。
有一天快要放学，书法课拖了堂。老师让大家把练习写完再走。孩子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地玩闹起来了。他低头安安静静数着还有多少行能写完，忽然间眼泪就吧嗒一下洇湿了纸面。
他刚刚从窗子里瞥见在那帮叔叔阿姨间，爷爷已经在门外等着他了。他好慌，好害怕，他怕爷爷等他太久，他怕那个老人站久了会累，他怕他会等不到他……他的怕是一种很模糊的概念。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害怕的具体指向叫死亡。
他一边哭一边写，字乱得惨不忍睹。他心焦魔乱，好不容易止了眼泪，鼓足了平生最大勇气问老师他爷爷来接他了，他可不可以先走。老师很诧异，说家长都在外面等着呢，你要写完了再出去呀。他一下子就没控制住，在老师面前哭了起来。老师更诧异了，只好哄着让他先走。他出了门，很用力地抱住爷爷。爷爷笑着问他今天在幼儿园里怎么样。他说很好。他一直低着头，不敢让爷爷看见他哭。
但是他没有在幼儿园呆很久。他因为生病总是请假，最后干脆退学了。奶奶和父母说在家里教他也一样。奶奶会坐在炕头教他背诗和算算数。空旷的房子里有爷爷扫地的擦擦声和他拨算盘的哒哒声。他那时觉得房顶好高，比幼儿园的房顶高多了；雪白得甚至发灰的墙面，也比幼儿园的彩色墙面令人安心多了。
五、
父母忙于工作，他每周只有双休日能被接回家中。时间久了，他反倒对自己家陌生了起来。上了小学以后，他被接回了父母的新家。他家住在楼房里。他回家要在小区里找到标着自家单元号的门，他要在密闭的走廊里爬楼梯，这种感觉很陌生。
他还记得被接走的那一天，他正蹲在筒子楼下玩泥巴。他把泥巴捏成一座小塔，是给爷爷和奶奶和他住的。身边来来去去人好多，有父母，有叔婶，他只觉得他们挡了他的光。然后爷爷过来和他说，枝宁，你爸妈来接你了，快回家吧。
当天晚上他就住进了楼房，发了高烧。他觉得尿尿的时候唧唧很疼，又不敢哭。他迷迷糊糊间听见他妈妈说是他下午玩泥巴着凉了。第二天他被带去医院，医生开了氨苄西林胶囊给他吃。过了两天，他的病就痊愈了。
刚入住的那一阵他并不很快乐。他常常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了很远的、很陌生的路，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自家小区里。可是他找不到他家的单元门。他一个一个数过去，1、2、3、4、5、6、8、9，独独没有他们家的7单元。他好害怕，一个人站在楼下的停车棚里，望着那忽然消失7单元的楼哭。他找不到爷爷奶奶，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他就一个人在那里哭。哭着哭着就醒了。
入住新房子这一年，他总是做很多奇怪的梦。不是梦见迷路找不到家，就是梦见找不到家人。哭着哭着就醒过来，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小屋子里，身下是软软的床，于是继续哭。
六、
他一年级刚开学的时候，不知道有上下课铃声这回事。他一个人蹲在操场上拔草，拔着拔着，一抬头，发现整个操场只剩下了自己。他有点害怕又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回教室才发现大家都在上课。他站在门口尴尬又慌张。下课后老师问他为什么上课铃响了不回来，他说他不知道上课铃这种东西。老师很惊讶地问，你没上过学前班么？他摇头，说没上过。又很害怕地向老师道歉。
那大概是他小学生涯中，犯过的第一次错。也是唯一一次。
他明白自己和他人有些不同。他没法和他们一起玩闹，他不被接受。他们谈着动画片、打着卡片，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小唯一的娱乐就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看法治讲堂，看抗日剧，看历史片。
他于是自觉地明白了学习的重要性。他渴望得到别人的赞同和接受。他开始努力学习。很快，在那个孩子都喜欢疯喜欢玩的年纪里，他的埋头学习自然取得了还不错的回报。
于是从此，他成了老师们的“宠儿”，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乖得过了头，几乎不像个男孩子，反倒似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儿。
他果然受到了很多人的“尊敬”和“拥护”。他开始有“朋友”了。原来排挤他的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来找他玩。他开始学会很多游戏，开始会和人说笑打闹。他挺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