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钰怔怔听着,抬头时,人已走得远了。
桌案上,酒杯不知何时已被扶正。那本就是个贤仁清正的君主,寡言深沉世所皆知。
黎钰想,若非那酒,这一生怕也很难听他对自己说那样多的话吧。
自己不过一介伶人。所求无非如此。
如此,罢了。
寒阳酒,色白如乳,味甘如醴。
女子饮之,十有九醉,除此并无异状。
男子饮之,容生百媚,体溢异香,阴阳混淆,伤筋蚀骨。
第一次喝寒阳酒,年纪还小,十四岁吧。拿到凤凰涅磐的舞谱就爱不释手的练了起来,师傅见他天赋异禀,遂提前把寒阳酒的秘密一并传授。
首演出奇成功。
王宴上一舞既罢,震惊了四座。久久不闻掌声,此后传为舞坛传奇,海内称魁,真正的一舞动天下。
那时年方十七,王长子年十六,比他小,却比他高,比他壮,浓眉厚唇,方正的一张脸,成熟稳重已是成年人的模样。
他退场时悄悄望了他一眼。他跟其他人一样,仍沉醉在凤舞里满面迷茫。
过了几天,偶然的机会再次遇上时,左右并无旁人。他朝他点头示意,声音冷淡:“舞跳得不错。只是阴阳有序,男女终须有别。”
他怔住,他已走远了。颀长挺拔的背影总是让他失神凝望良久。
男女终须有别,阴阳自当有序。
他何尝不知?不然,也不会苦心孤诣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去练那凤凰舞,去饮这寒阳酒。
其实,只为他这一句“男女有别”。
可惜,他终究不是个女子。
寒阳凤舞是上音府的绝密,即便对当朝国主也可秘而不宣。数百年来,能继承此舞者屈指可数,而能一眼识破乾坤阴阳者,也似乎只有当时还是少年的他一人而已。
即便当日神眩目迷,但清醒后便可认出跳舞的“她”就是有过数面之缘的“他”。
不可谓不慧眼如炬。
是从何时开始?在他面前,他总是手足失措。想见他,又怕见他,远远望见也会心跳如狂。他俯视的目光让他抬不起头来,所有私心隐秘都无所遁形。
男女终须有别。他这是在提醒他吧?甚至在警告他?不要痴心妄想,不要糊涂心肠。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念想趁早自行了断了,阴阳有序,怎容得他胡作非为乱了纲常。
寒毒发作时,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也不是很严重,毕竟有解药压着。唐门名手不是浪得虚名。
玉秋跪在地上已有半个时辰,眼看着天色渐晚,接往驿馆的玉辇早已等在宫门口。
他稳稳端起酒杯。
“师叔!”
玉秋哭着喊。
玉冬默默跪在了玉秋身旁,拜身却道:“师叔早去早回。”
“师叔,别……”眼睁睁的看着一杯鸩酒尽数倒入口中,玉秋不死心的扑过去拦阻。玉冬死死拉住了他,流下泪来:“秋,别这样。误了君上的事,上音府怎么对得起社稷和百姓。”
车辇开动,绝尘而去。
玉秋哭倒在玉冬怀里,一拳一拳捶打在他胸口。
“是上音府的名声重要,还是人的性命重要?是百姓社稷重要,还是咱们的师叔重要?你糊涂了吗?啊?你糊涂了吗!”
玉冬泪流满面,喃喃道:“这是君上的御旨啊,秋。君上赐的酒,师叔他能不喝吗?”
玉秋泪眼婆娑,一把抓住玉冬的衣领:“你胡说些什么呀!寒阳酒是师叔自己酿的,君上何时有赐过?”
玉冬唇边有泪,苦涩入口。
“明知酒有剧毒,却没有收回成命,与亲手赐赠有何区别?秋,君上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
玉秋止住哭声,惊骇的捂住了嘴巴。
“不!不!这不可能!”玉秋拼命摇头,“唐门的医师是君上派专人快马请来的,他的解药很灵,你也知道的,那解药很灵!”
玉冬点头,抱紧了玉秋。
“那解药很灵。”他重复着玉秋的话,安慰着怀里的人,也安慰着自己,“我们把解药熬好,等师叔回来就让他服下。睡一觉,就没事了。没事了……”
玉秋流着泪,拼命的点头。
和谈有了眉目,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条款还算合理,用五座城池换两万军士的性命已是最小的代价。此后年年纳贡也有了定额,在赵国铁骑攻陷的各诸侯国中,齐国所受的优待令其他五国艳羡不忿。
知情者才能知道这其中的玄机,驿馆夜夜笙箫竟真可立下奇功。
最后一支舞跳毕于一个月圆之夜。
男人放下舞者,却仍牵着她的手。
她凝望着他英俊非凡的面庞,眼中仍有眷恋。他忍不住,一把收紧了手臂,拥她入怀。
倾身,吻下来。
这是在舞曲终了之后,他未醒,她仍醉。
“玉离。”他唤她的名。
“嗯。”她轻声应。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深情复述每一夜的缠绵。
“你也是。”她脱口的答,浑然未觉他已目光灼灼。
他的手轻轻抚摸她光滑的面庞,知她未醒,仍是那舞中为情涅磐的凤凰。
“玉离,”他又一次吻上她的双唇,“跟我走。”仿如梦呓般,他祈求。
郑使归国前的最后一个要求,是让舞者玉离送他出城五十里。
这个要求被齐王拒绝了。
以郑使跋扈不饶人的个性,势必不肯善罢甘休,难出乎众人所料,他竟也没说什么,向座上君王拱拱手,转身边走。
翌日出城归国,没再起任何波澜,走得十分干脆利落。
离开之日,舞者玉离仍昏睡未醒。
迷梦中,有男子遥遥向他微笑,言道:“知音难求,所以我不求。”
醒来时,那男子已走远了。他立于城头眺望那条归路,竟也有些惘然。
那一夜舞罢,不是不动心的。
知音难求,即便只能在舞里,那男子的一片痴心也令他感动而倾心。“她”恋他,“他”知道。可他终究不是“她”。
男女终须有别。
“他要你送他一程。”
身后忽然响起淡漠的语声。
“孤未允。”
他受惊回头,向上看了一眼,立即跪倒在地,“君上。”
“看起来,你们相处得很不错嘛。”
齐王冷冷地看着拜倒在地的人。
“君上……”他不知如何解释,“他……他懂舞。”
“他?”齐王鼻中冷哼一声,“他是谁?”
“他是子霍……”他已被他惊了魂,脱口就唤出男人的表字。垂着头,却看不见那瞬间变了脸色的君颜。
半晌,再无声音。
抬起头来,人已不知何去多时。
回到宫中,玉秋扑上来把他扶住,玉冬端上药来。
“师叔你跑哪里去了,害我们好找!君上驾临探视,你却刚好不在,真正太不巧了!”
他心里一撞,“君上来过?”
“是啊。”玉冬也点头,“知道你不在就走了。”
“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不过后来就有人送来许多药材和方子里之前找不到的药引。”玉秋显得有些兴奋,“君上一个人来的,穿得也很随意,要不是玉冬见过君上,我们还以为是哪一位殿前官呢!不过,他一开口就觉得不一样。‘黎钰呢’,”玉秋学着齐王的口气,自己撑不住先笑了,拍着胸口,“从头到尾就说了三个字,倒把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不知怎的都不会说话了。”
玉冬看出他的异样,止住玉秋的絮絮叨叨。
“师叔,药快凉了,快喝了吧。身子还没痊愈,以后出门让秋或者我陪着你。”
他茫然的点了点头,说“好”。突然的站起了身。
“师叔,”玉秋一下没拉住,着急的奔出去喊,“你要去哪里啊?药!药还没喝呢!”
“君上,上音府令黎钰求见。”
笔锋顿了顿,欲说“不见”,话到嘴边却是犹豫。
又有内官入内禀告:“君上,安庆侯黄陶山自江北大营回都,请见君上。”
“快传!”奏章与笔一齐放下,将军寅夜驰返入宫,必有重要军情。
先前请奏的内官识趣的退到一旁。
上音府这样的闲散衙门,除了国宴歌舞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要事回奏?若不是看黎府令抱恙在身仍坚持等到现在,他也不敢拿这些不相干的小事来打扰政务繁忙的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