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月上柳梢,夜已深。
“黎府令,要不然,您还是先回吧?瞧,又有几位内阁大臣进殿了,君上商议起军国大事来可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完,有时候就是一宿不睡。看这更深露重的,您大病初愈身子也不好,听老奴一句劝,别等了,啊?”
压在心口的手紧了一紧。
“君上他……经常彻夜不眠?”
“可不是嘛!”那内官扶住他,“您身子可真单薄,看这风就把您给吹倒了。来来来,先坐下。您就听老奴的,有什么要紧事,写个奏表递上去。在这殿外干等着您这身子哪里受得了?老奴实话给您说了吧,别说您上音府,就是王后娘娘要见君上一面那也不容易。唉!可怜咱们君上,自登基以来,也不知有没有睡过几天整觉。不是被军报唤醒,就是商议紧急政务,不然也会批阅奏章到很晚才能安歇。”
老宫人常年守夜在勤政殿外,难得今日有个听众,便唠唠叨叨的打开了话匣子。
“黎府令,您也是宫里当差有年岁的人了,肯定也看得一清二楚,小的也不怕跟您说掏心窝子的真话。君上真是咱大齐开国一百年来最勤政爱民的好国主!只可惜啊,先王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想要收拾好啊,哪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呐!……哟,您的小师侄来了。快快快,快把你们师叔接回去,我瞧他脸色越发不好,别是被夜风冻着了,受了风寒可不好!”
翌日等到下朝时分,还是来到勤政殿外等候。
遥遥的看到那挺拔的身影从前面过来,跟随着文臣武将,簇拥着进了殿内。廊下阶前人来人往,各部臣工将领络绎不绝。
傍晚稍闲时,还是那老宫人进去又帮他通报了一回,似乎正在处理手头的紧急军报,紧接着又有人请见。老宫人退回来,对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他微笑着说,“也没什么急事,我可以再等等。”
于是,继续等。
一天,两天,三天…·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
就是想告诉他,自己与郑使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那天他来看望他,又去找他,后来见到了却又那么走了,叫他觉得,他必是误会了。
他只想解释一下,就一句话,想当面说,看着他的眼睛说,就好了。
他还不曾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以前不敢,后来心虚,再后来……他很少独自一人来上音府的琴室枯坐静思,他也再没了为他隔溪抚琴的机会了。
也许,可以写封奏书把那一个月的情形解释清楚,毕竟这是有关邦交的国事。但,就这样,在殿外默默的等着也很好吧。
离他不很近,但也不太远,至少,每天遥遥的都能看一眼。
天明等到日落,他挨夜时他也能赔上一会儿。即便不能在身边,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也尽够了。
不是吗?
足够了。
夜深人静,精疲力竭时反而累得睡不着觉。脑子里挤满朝野内外的军情政务,整个人的精神仍是紧绷着的。此时唯一能够松弛下来的方法,便是摒退所有人,在绝对的黑暗与静谧中枯坐。一坐一两个时辰,慢慢的也便倦了困了,有时靠在椅背就睡了整宿。
年少时喜欢去上音府的琴室。也是因为这一累一烦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的个性。
隔着溪水传来的清音涤心荡魄,才是真正能除乏解忧的良药。
他寡言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再怎么喜欢看起来也淡漠得很。
也曾动过心想找出那抚琴之人。若是个女子,便纳她为妃。若是个男子……
若为男子,便引为知音。
琴音有意,知他心。
每一声弦音都似一句温柔的慰藉,知他烦忧,安他心神,诉他衷肠。
那抚琴人,懂他。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再后来,他看了一场他化身“她”的绝舞,心动神迷。
然后,他没有再去过那个琴室,没有再听过他的琴声。
知音难求。于他,近在咫尺,却是不能求。
好在他本是淡漠冷情的人。
慢慢的,也就淡忘了那琴声。渐渐的,也便模糊了那面影。
日理万机,更何来空隙去想那些无谓荒诞的事?
那个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罢了,不足挂怀。
“君上,能再为您跳支舞么?黎。”
这封极短的奏书被归档为不紧急的内务,夹在一堆厚厚冗长的奏本里终于被他发现。
发现的时候已是上书的三天后。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派人去了离宫,那内官回来得很快,却到很晚才得了个空档回奏给他知道。
他同往日一样,把手中政务一一处理妥当,来到离宫之时夜已深沉。
“上音府在准备后事。黎府令想见君上最后一面。”
听到回奏时,心里并没什么感觉。之所以会去,只因他这病是当年饮鸩献舞时落下的根,久治不愈才会天年不享。既是为国效命的功臣,临别一面也是君臣一场的情分。
黎钰躺在床上。
垂危之人面容自然憔悴不已,只是清丽眉目宛然,一双眼仍澄透干净,叫人看了心里发惊。
齐王在床边坐下,黎钰的目光锁在他脸上,目中含笑,说不出的满足欣悦。
动了动唇,已说不出话来,便那么看着。
齐王耳根发热,侧过头问起病情。
玉东垂泪道:“师叔想为君上跳最后一次凤舞,三日前喝下寒阳酒在上音府的琴室等您。他跳完了,您还没来。”
齐王默了一下,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吧。”
玉秋见玉冬等人出来,爬满泪痕的脸上情绪激动。
“你告诉君上师叔都为他做了什么吗?!他本可以再活三年,三年!就为了跳那支舞!献舞郑使的那一个月二十杯寒阳酒已耗掉他三十年阳寿!这些君上都知道吗!他都知道吗!”
玉冬搂住玉秋,让他安静,“秋,别说了。君上来了,就在里面,跟师叔一起。”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书简放到他枕边。
“几年前白子霍寄给你的信。现在才给你,我知道太迟了。”
白子霍?
哦,子霍。那个郑使,说要带走他的人。
“信我拆了看过,他说他后悔了,当初应该带你一起走。”
他倾身下来,握住他的手。
“黎,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从没有在意过你。但是现在,我这里很痛。”
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我不懂这些。你是我的知音,你懂,是不是?你来告诉我。”
他喘了口气,松开他的手。
心痛如绞,他快受不了,只想逃走,躲开。
那些夜晚,他在殿外徘徊痴心守候,他知道。
那些日子,他被余毒折磨缠绵病榻,他晓得。
那些奏书,他用毫无干系的碎屑小事细诉相思之苦,他明白。
一桩桩一件件,他以为忘记的都历历在目,他刻意忽略的都铭心刻骨。
黎,知音难求,我不敢求。
他夺门而出。
奔出院外,身后响起哭声一片。
黎!
他踉跄冲回房中。他还是方才的姿势侧卧着,双目,却已阖上了。
唇角一抹浅笑。
已步入中年的君王呆立着,突然走上去抱起那温热的尸身。
不顾一路上众人诧异惊惶的目光,他抱着他,走入那间琴室,关上所有的门窗。
在绝对的黑暗和安静里,他托起他的脸,俯身,吻在余温犹存的双唇。
阴阳自当有序,男女终须有别。
你为我,将乾坤颠倒。
我为你,却把鸩酒满杯。
他的口中喷出鲜血,撕心裂肺,痛到无以复加。
黎,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没有你,我会寂寞无比。
没有你,世上再无知音。
翌年,齐王亲征灭郑。郑国二王子白子霍乔装舞姬刺王成功。
据说,白子霍喝的是齐国秘酿,跳的是上音府绝舞。
一剑穿心,齐王痴望着那舞者身后的空茫,面露微笑。
黎,等我。
(全文完)
ps:至此,从2012年开始陆陆续续写的《来生》集就更新完毕了。此外,我还有一篇五十万字的长篇,也是最多读者喜欢的《王之觞》,从一月开始陆续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