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都知这玉离是国之舞魁,珍贵无比,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介伶人,与社稷苍生相比,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君上……”太久的沉默令人不安,有近臣忍不住出言劝谏。
年轻的王者终于点了点头。
“允,郑使之请。”
名为驿馆的地方美轮美奂堪比王城宫阁,郑使表示十分满意,一住半月有余。
名为和谈的纳降谈得拖拖拉拉,不算不顺利,也不算顺利,粘粘腻腻的如同齐国初春的雪,明明已经到了花开的季节,一阵风起又莫名其妙的飘了满头白——不给人一个爽快。
日落时分,风止了,雪停了,宫灯燃亮了屋檐,郑使站在阶下。
每一晚,他等她。
御厨房精制的美酒佳肴在大殿内的玉桌上慢慢凉透。他安安静静的立于中庭的雪地里,桂树旁,等她。
嚣张,倨傲,毒辣,阴损。
一丝一毫的痕迹都看不见。此时此刻的这个男人,温文安静,儒雅风流,微笑温柔。
玉离独自一人进入廷苑,把手交给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也会涌起一股异样。
他是真心的吧?
不然,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懂舞,甚至不比她懂得少。
第一次为他献舞,他踏着乐拍走下白玉石阶,走入舞者的世界。
他有颀长的手臂和有力的双腿,他可以毫不费力的举起她跳起节奏眩目的舞步。
没有音乐,他也看得懂她的姿态,随时闯入继续之后的舞蹈也轻而易举。
从接她手入掌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就开始了共舞。从见面的第一秒舞到最后一秒,有时近似疯狂的交缠旋转,有时仿若雕塑的静立凝望。
她几乎要忘了他的身份了。
他该也是个舞者吧。
与生俱来的舞者。
生为斯,死为斯。
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每一夜,都要重复这样的呢喃情语。
那时她还在舞里,满心的欢喜。
她也找到他了。
凤凰一舞动天下。
可独舞终究太寂寞。
大概没有人晓得,连她自己,也在遇见他之后才听见那个声音告诉她,原来已寂寞了这么久,这么久,这么久……
夜未央。
一舞终了,他把她轻轻放回地上。
她从舞毯上走下来,行礼,转身,出门。
每次都仓皇的逃离,他在身后不晓得是个什么表情,倒是没有挽留过她。
一次也没有。
她坐上接她回宫的玉辇,心里也有些惘然。
这时就想起他的身份,以及他在白日里的所作所为。
他对自己是很敬重的,温柔体贴。
当然,只是在舞里。
舞里,他们是一对生死相依的爱人。
他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到了。”
回宫的路总是很短。正如出宫的路总是很长一样。
宫人打起灯笼送她回到住处——王城角落的一座离宫。
宫门一阖起,近侍赶忙上前扶住了主人。
玉离满额冷汗溶掉了面上的脂粉,一张脸惨白似鬼。
“快!解药!”玉秋压低声音急喊。
玉冬捧着热碗小跑着来到跟前,两人火急火燎的把浓稠的药汁灌进玉离发紫的嘴里。
“发作得更厉害了。”玉秋忧心忡忡,“这样下去要如何是好?”
玉冬双眉紧锁,亦是一脸愁容。
“不如禀告君上,这舞不能再跳下去了。”
玉秋想了一刻,郑重点点头。
玉冬转身就走。
“不……”
床榻上的人奄奄一息,微弱的声音透出焦急。
玉秋跪在床边,心急如焚:“师叔,别再跳了。求你了!”
玉冬也求道:“师叔,寒阳酒你已经喝了十杯,师祖交代的规矩,月初一饮,一年十饮以为最,多则阴毒入体,除之难愈!”
玉秋听了此言更是哭道:“十日饮下十杯,只为跳那凤凰涅磐,已经大伤了元气。师叔,我们去求君上,别再为那跋扈无礼的郑使献舞了,好不好?”
“不……”气若游丝的,仍是这样的答复。
“师叔!……”玉秋还想再劝,玉冬拉了下他的胳膊,摇摇头。
药力发散得很快,力尽神危的舞者听不见了苦口婆心地聒噪,终于放下心来肯沉沉睡去。
玉冬在玉秋耳畔悄声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回禀君上。”
“你……”
“师叔责怪下来,不与你相干。”
“我不是这个意思。”玉秋急得摇头,却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拉住玉冬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你快些回来。”
玉冬摸了摸他柔软的发梢,走了。
酒,是美酒。
人,是美人。
但他只喝酒,不看人。
一杯接着一杯。辣,涩,苦,并不是什么好滋味。
琴瑟渐止,舞姬们优雅的姿态定格在最后一个音符。座上的君王寂然独酌,没有继续的旨意,也不说让她们退下。
手臂酸麻,腰背疼痛,却只能维持着固有的姿态一动不能动。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老虎心里头到底在想啥?
女孩子们开始面面相觑,挤眉弄眼。有胆子大的就偷偷抬眼向上瞄。
国君不好女色,不喜丝竹,不赏歌舞。前朝花团锦簇的上音府自他继位以来,冷落寂寥,再难见君王垂怜踏足。多少传闻说,这只花钱无实用的衙门迟早要被裁剪了补贴军需。舞姬们不懂兵弱国危的道理,只晓得如今的君王只重沙场杀伐,不解风花雪月。
可怎么今日他却破天荒进了这上音府,还专点了最奢靡华丽的歌舞来取乐?
手麻脚软胡思乱想,王座上终于传来男子的冷冽声线:“传府令。”
女孩们顿时作鸟兽散,纷纷跑出了舞堂的门争相传旨。
府令大人呢?
传府令大人见驾!
君上要见府令大人!
……
女孩子们心里想,这也怪不得她们忙成一团,谁让君上一声不吭突然幸临,还是独自一个人来,连御前传旨的人也没了踪影。
门虚掩着,堂内俏静无声。
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座上有人,他不及细看双膝跪倒行礼。
“臣上音府府令黎钰拜见君上。”
无人应答。
良久,他抬起头。
那年轻的君王伏在案上。酒杯倒在一旁,玉壶躺在脚畔,涓滴不剩。
竟是醉倒睡熟了。
难得见他这般放浪形骸,明知不应该,却把目光收不回来,只在那人脸上逡巡徘徊。
剑眉,刀鼻,险峰一般的唇翼,略显瘦削的双颊。
其实最喜欢他的头发,浓黑坚硬,高束起来英气逼人。
这不是一个美男子,与玉树临风的郑使相比,更少了一份俊逸风流。
看着他时,他却有些心动,胸口扯着,疼。
齐王醒过来时看见那个男子跪在不远处的地上,不急不躁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等他,与多年前一样。
头疼欲裂,是酒醉后的惩罚,他抬手让他起来,没有说话。
黎钰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起身就有些困难。手撑着地,好半天立起了身子,眼前阵阵发黑,毒深入骨,虚弱难支。
齐王走过去,用手把他扶住了。
黎钰心里吃惊,就要再跪下,齐王摆摆手。
“你师侄昨夜冒死闯宫,寒阳酒的事孤已全知道了。”
黎钰震在当场,齐王又道:“凤凰一舞动天下,原来代价如此之大。”
他的声音平静,沉郁,与往常并无二致。
黎钰跪倒在地:“欺君罔上,臣有罪。”
齐王欠身将他再次扶起,苦笑道:“你为国献身,何罪之有?倒是孤,明知那郑使人品用心,还把你往刀山火海里推,才是枉为人君。”
“君上何出此言?”黎钰大骇,第三次跪倒,“能为国家社稷略尽绵薄之力,乃是黎钰的荣幸,能为君上效劳,更是我份内当为!”
年轻的王者默默看着拜身脚下的人,半晌,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他没有再一次去扶那个男子,退了数步远远望着他的发顶。
“你起来吧。青州唐门解毒的名手后日便会抵达都城,孤已宣他直接入你宫中为你诊脉。今日郑使巡视江北诸营,晚来浪急,应是赶不回来。你且好好休息一夜。若有其他需要,还让玉秋入宫禀告与孤知道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