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骨+番外(73)
他扬鞭策马,醉月舞剑,是中阳城里最明亮的少年;他也披坚执锐,登高而呼,是大印朝中威名赫赫的将军。
他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可如今想来,就连浑浑噩噩的那一夜,应该也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让他放下所有戒备的手段。
欺骗了自己这么久,他却一直不肯放弃最后的那一点儿希望。
——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全都是假的。
爱过这样的一个人,真是枉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一个小而急促的声音把他从臆想当中拉了回来。风歇抬起眼睫,面前带着兜帽、身着狱卒服色的那个人,却是好久未见的周云川。
风歇没有惊异,也没有激动,他平静地问道:“云川,你来干什么?”
“殿下!”周云川却在他面前跪了下去,他脸上有些擦破的伤口,想是也被追杀了许久,他重重地叩首,眼泪霎时流了满脸,“我一直到今日才寻得机会来见您,真是罪该万死……我近日来与桑大人想尽办法,动了所有能动的江湖势力,想要救您出去……可是戚、卫贼子一刻不松,现在也只能趁有国婚来看您一眼,您一定要保重,我……”
周云川的目光从他裸露的脖颈上那些带着凌虐意味的指印上掠过,话语便生生断在了空气里。风歇低头看了看,甚至没有伸手拉一拉衣领,没有羞耻,也没有愤怒,平静如死水:“不必了。”
“他们……他们竟敢这样对您!”周云川气得发抖,“我必要……必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殿下,您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您等我一段时间!绝对不会再过多久的!”
风歇却笑了,笑意里满是疏懒:“云川,真的不必了……你快收拾收拾自己,趁早离开中阳罢。”
“殿下!!”周云川置若罔闻,泪意朦胧地看他,“您……您可知道上将军今日大婚?”
这种时候他还能听见自己一瞬间呼吸一滞的声音。
——不必怀疑了。
——真的不必了。
“我知道,”风歇仰头看了看,随后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娶妻生子,拜官拜相,得千人艳羡,万人敬仰,统统与我无关。只可惜我此生没有机会亲手把他杀了,当真是遗憾。”
“我一直不敢相信他会叛您。”周云川咬牙切齿地说道,“如今看来,他当真是这样的无耻小人!殿下您切莫再为了这样的人伤心,我求您了,您保重自身,待云川救您出去之后,我们再……”
“你走罢。”风歇回过了身,语气微凉,“兰阁的手伸不进中阳,我虽不知卫叔卿的兵从何来,但玄剑大营握在楚韶手里,你拿什么跟他抗衡?走罢,不要再来了,不要让更多的人为我死去,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必想办法救我了,我与这人世羁绊已尽,即使能够逃得出去,也是苟延残喘,难道你真要随着我东躲西藏地过一生么?”
周云川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咬着唇又磕了一个头:“即使殿下如此说,云川也不能放弃……今日时间紧迫,云川再不能多留,只求殿下念着我、念着桑大人、念着天下千千万万等着您的人,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风歇没有回头,平静得仿佛一尊神像。周云川爬了起来,转身刚走了几步,却听得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云川。”
周云川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块玉佩便从狱中被抛了出来,掉在他脚边的稻草上。周云川弯腰拾起了那块玉佩,触手生温,玉是好玉,但雕刻算不得太好,边角带着很不常见的红色,像是血迹一般,他抓紧了手中的玉佩,突然摸得背后有刻字的痕迹。
“河清……海晏?”周云川喃喃地念道。
风歇终于转过了身,对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在狱中唯一伴我没有被拿走的,便是它了……拿到这块玉的那一天,我一笔一笔地刻上了这四个字,这曾是我的毕生所愿……”
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他手中的玉佩拂过,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地说着,仿佛是终于释然了什么一般:“现如今,我已再无所愿……留它无用,送了你,随便怎么处置罢。”
周云川把玉揣回怀里,抿着嘴向他一拜,随后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周身又恢复到一片寂静,风歇盯着面前的红烛,突然轻轻地吹灭了它。
一切都铺天盖地地灭了下去。
唇角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戚琅为了防他自尽,收走了狱中所有尖锐的东西,甚至连那简陋的桌子,角都磨得极度圆滑,但他却忘了,昔年有大臣在朝中死谏的时候,可以怎么寻死。
他抬头看着唯一能透进光来的气孔,今夜无月,只能通过气孔之外的细微声响去推测时间。
一更,二更,三更。
待三更之时,金庭皇城会有打更人路过,拖着长腔沉沉地喊——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风歇拢了拢自己散乱的长发,拖着铁链走回墙角,手指抚摸过冰凉的墙面。
仿佛还是昔年新岁,他刚从宫中回府,疲惫不已,那个刚住进他府中的孩子背着剑为他开门,然后笑着抱住他道:“太子哥哥,我等你好久了,哪怕是这么好的日子,你若不回来,我也好难过……”
而今夜无星无月,便是个好日子。
必得等到他成婚的第二日,否则平白脏了往九泉而去的路。
打更人的声音彻底消失以后,他毫不犹豫地“砰”一声撞到了坚硬冰冷的墙上,有温热的鲜血从头顶流过他的面颊,脑中轰然作响,竟然感受不到痛。他混乱地撑着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撞了一下。
疼痛后知后觉地侵袭了他,风歇捂着头顶的伤口,只感觉血液涔涔地流过他的手指,顺着手指滴下来。
面前的画面越来越暗,越来越暗,那个孩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了,楚韶长大后的声音却在他耳边沉沉地唤:“哥哥……”
山有木兮木有枝。
不管他知,或是不知,一切从最开始,也都是错的。
呼吸变得困难,他挣扎着,铁链叮叮当当地响,虽然疼痛几乎已经让他再也没有力气,但他还是撑着自己起来,重重地再次撞上了面前的墙壁。
疼痛在一瞬间停止。
风声也停止了。
他的视野当中突然明亮了起来,仿佛还是令暮园开满了棠花的春天,父皇和母后,风朔和风露,桑柘和周云川,萧颐风和楚韶,甚至还有戚琅和秦木,他曾经爱的、相信的人,仿佛约好了一般齐齐出现。
带着温情的笑语声充斥在周身,是久违的、最眷恋的温暖。
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去。在最后的一瞬间,他看见通天神殿巍峨的神佛,启唇告诉他,神佛从不救世,亦不救人。
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MOSS今日任务:寻找哪个牌子锅盖最结实
转述主人留言:我哥永远下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伤心我 鲨 我 自 己
第60章 定风·终
楚韶昏昏沉沉地走进房中,坐在喜床上的女子披着盖头,看不清脸。他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那女子想是听得有动静,竟然一把揭了自己的盖头。
戚琳是戚氏长女,千娇万宠集一身地长大,性子是极为明快。她妆容浓重的脸轻轻一抬,红唇轻巧道:“喂,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楚韶并不接话,他慢慢地喝着茶,却听戚琳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正好我也不想嫁给你,若不是我弟弟和卫氏那个老狐狸联手逼迫……反正明日晨起之前,我便趁府中大乱出中阳。你大可把一切都推到我的头上,三月之后,我便把和离书寄一份给你,另一份广告天下。”
楚韶道:“和离是损女子名节之事,难为你愿意。”
“名节而已,我要它何用?”戚琳扯了扯身上繁杂的礼服,毫不在意地走到他对面坐下,“真正爱我之人,当然不会在乎这虚无缥缈的名节,若在乎这些东西,那便不值得我戚琳所爱。”
“大小姐高论。”楚韶笑了一声,他喝尽了手中的茶水,刚想继续说话,却听得窗外一阵骚乱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