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69)
“崔采,你要时刻铭记,因为有了这些人你才能过上现在的生活,否则你什么都不是,此刻也无法坐在这儿读书习字。”
薛辞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这孩子,怨念太深了。
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会过问他冷不冷,饿不饿,今日学了什么。
从前这些定然都是絮絮的话,可是她做不到了,她如今自身难保。
“你姑姑,作了很多牺牲。所以若是有朝一日,你发达了,不要忘了她。”
阿蒙闷闷地点头,虽然不晓得这个先生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可是他听得出,先生是为他好,且感情很真挚。
“我姑姑,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他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心底从未有过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的愿望,他渴望长大,渴望变强大。
七年时光匆匆而过。
皇后稳坐中宫,瑶贵人的头胎没保住,御医后来告诉她是个皇子,已然能见着雏形了,在那之后,她再没能怀上孩子,宫里人都说是皇后作了手脚,叫瑶贵人永生再怀不了孕。
只是这事,容璟也不大在乎。
其实他也不常去甘凛微那儿,只是有时酒醉,会忍不住去瞧瞧她那张脸。
太像故人。
而白云观中的絮絮,脱离了宫廷的生活,天高海阔,每日自由自在的,好不快活。
这日絮絮在河边浣衣,一个孩子跑着撞过来,给絮絮撞了个满怀,絮絮擦了擦他鼻子上的泥点子,嗔怪道:“越发皮得没影了,若是当年你妹妹有你一半强壮,也不会......”
这些年娘没少提起这事,容慎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于是顺着他娘的话继续说下去:“若是桐儿妹妹活到今日,应该比我更高一些。娘,您整日都念叨妹妹,烦不烦啊。”
絮絮戳了他脑门一指头:“你这孩子,那是你嫡亲的妹妹,怎么能这样说?”
翠屏才从远处过来,正巧听着这段话,笑道:“小姐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家小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好在是没在宫里待着,否则十条命也不够他折腾的。”
翠屏手里捧着一包叫花鸡,容慎立马笑嘻嘻地凑过去抢了过来,拧下一个鸡腿,欠揍地跑远了,得瑟着说:“宫里这么可怕,我才不要回去呢!那什么皇子,谁爱做谁做!”
“这点倒是同姑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彩屏从前和奴婢说起小姐小时候的事,说小姐幼时可调皮得紧,我看啊,小皇子就是传了您的性子。”
斯人已逝,不免徒增伤感,絮絮叹了一口气:“这么些年,那么多的相识,到头来竟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可不是么,咱们小姐福大命大,百转千回,还是自在!”
这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悲哀。
“你这么频繁给他买肉吃,小心叫观里的道姑们发现,没得又要罚你去挑水。”
上回容慎偷吃鸡肉叫观主发现便罚了她们主仆去山上挑山泉水,可是累死人了。
翠屏却道:“他一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吃素怎么行?”
絮絮扶额:“可是他现在已经胖成一个球了!”天爷,他们崔家血脉从来没出过胖子的!
第58章 重见
“宝儿去旁边玩一会, 好吗?”
翠屏瞧着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絮絮立马明了,叫宝儿去旁边自己玩一会, 有些话自然是不能在孩子面前说的。
“前些日子陛下召了小公子到京城来。”翠屏打眼瞧她,知道絮絮是对“小公子”这三个字异常敏感的, 是以也就带了些忐忑在说话间。
絮絮愣了一下:“他召阿蒙做什么?”
三年前崔家庶子中了殿试第二名,才华斐然, 然而虽已入了官场,可到底不比以前再如鱼得水了。
而今崔家同容璟,就那么一点点的联系。
阿蒙还那么小, 有什么好见的。
“说是宫中皇子要选侍读,召了小公子前去作个伴读。”皇子身份贵重,皇子伴读自然也得要有好的家世、才学, 若非哥哥幼时身体忒弱, 那也是得进宫做伴读的。
可是到底伴君如伴虎, 阿蒙又是这么个身份。
絮絮在白云观这些年又哪里得了安生呢,左不过是将忐忑的心放得离皇宫远了些。
儿女多了, 牵绊自然也就更多了。
“小公子明日要来广贤寺进香。”翠屏如是说。
他来做什么, 絮絮自然清楚。
阿蒙定也是早就晓得她在这山下, 是以特地趁了这次机会来瞧瞧她,若不然,崔家又没有人信教派的, 一个男子,无缘无故来拜什么佛。
“算起来,我们母子也有多年未见了。”久到她连阿蒙如今的长相都很不清楚。
离宫的时候是七年前,入宫两年,她与阿蒙, 九年不见了,那孩子应当有十二岁了。
十二岁,正是青春叛逆的时候。
“他都十二岁了。”这些年她时常想起自己与薛辞,与阿蒙,总觉得不过是一场露水般的缘分,早晨会一面,一夕便散去了,短暂如斯。
有时也会觉得,不过南柯一梦。
“只是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岂不惹得陛下怀疑?”絮絮还是担心容璟,怕他晓得了,会容不下阿蒙。
当初他忽然下旨替阿蒙更名,絮絮便觉得事有蹊跷。
“小公子到底是小姐的亲侄儿,见一面,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是她太过谨慎,反倒过于避嫌。
翠屏的话说进了她心里。
“那我......可以见着他了?”絮絮开心地笑了,然后望了一眼远处玩耍得正欢的宝儿,傻乎乎的一个孩子,全然没有容璟的半点精明。
“就......就别让他们兄弟俩见着了,明日你带宝儿下集市去,买些他想吃的东西。”这些年虽身在宫外,可是宫内的俸禄倒是一直不断,她们主仆住在这白云观中,所遇皆是好心人。
“明日轮到王道姑上山祈福,奴婢早就替小姐换好了名额,明日您只需借着祈福在山上等着小公子便好,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
絮絮应了,手握成拳,仍是止不住的激动。
一夜未眠,到了天亮时竟还是那样精神得很,絮絮一早便起来收拾了床铺,轻轻搡了搡宝儿见他还睡着,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迎面碰着来送早饭的翠屏,于是问她:“到时辰了未?他们什么时候来?”
她自然是急的。
来山上进香,终归得早间来的,翠屏带着笑意,将粥端给絮絮,道:“小姐先将早饭用了。”
来了白云观数年,倒也习惯了清粥小菜的,絮絮将白粥用了,才听翠屏笑道:“再过一刻钟小姐便好上山了,昨晚刚得的消息,小公子一会就上山了。”
豪门贵胄进香,自然得扫帚相迎,是以清河崔家公子进香,倒是人尽皆知了,起码这山间的人是都晓得的。
广贤寺上刚出了太阳,絮絮跪在山前祈福,老远就见着四五个人朝山上走来,她连忙躲在石像后头,见那为首的少年人锐意尽敛,缓步从山下而来,其余的人皆跟在他身后。
那是他的阿蒙,竟已出落得这般挺拔了。
絮絮手扣着石像,又忍不住捂了捂胸口,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掉了下来,她连忙用衣袖擦了去,那少年人似乎微有察觉朝四周望了望,絮絮赶紧又缩了回去。
再出来时,阿蒙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还是......不要再见了。
她于阿蒙来说,的确是天底下最不负责的娘亲,想必见面也只是相对无言,徒留遗憾罢了,而她又离开太早,或许阿蒙记忆不深,早就将她忘了。
然而倒是忘了好,忘了便不会知道自己的娘是怎么抛弃他的了。
絮絮宁愿他忘了,只是,他不会。
早些年阿蒙还给她写过一封信,那是在她初初离宫的时候,只是那时她没敢回,怕惹得容璟怀疑,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再没送过一封信来。
今日远远望这么一回,已是极大的满足了。
阿蒙进了香,下了山,按捺着性子,总算是到了白云观前,门口道姑行了一礼,抖着拂尘问他:“崔公子想见何人?”
他一时有些语塞,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便求救似的望向旁边那人。
道姑只望了那人一眼,复又垂下头去。
那人长得实在可怖,容貌尽毁,体态不正,丑陋至极,然而却又生了一幅好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