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48)
“陛下,这......”四喜默默地吞下了到口边的话,又拉着其他人,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再将寝殿们阖上。
崔贵妃新丧了哥哥,自然是在情绪中的。
虽则宫规有言,宫妃不得伤了君王,若有违背,便是死罪。可崔贵妃......到底是不同的。
容璟替絮絮擦了擦眼泪。
“人终有一死的,兰音。况且这事,也的确不在朕的预料之内。”下了这么多日的雨,崔演与他的人手,又恰好从山脚路过,那万分之一的几率,就偏偏让他给遇上了。
当真是命中有此一劫。
“非人力所能阻拦。”天灾人祸,终是无奈得很。
絮絮趴在容璟的怀中,就这么被他抱着,泪水肆虐而出,沾湿了衣襟。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不过匆匆数载,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从前所珍视的、看重的,如今统统化为泡影,人也一样。
再不是从前了。
“你还我哥哥啊。”她哭的累了,撑着没力气的手,死命地捶着容璟,雨点一样的拳头砸在他身上,棉花糖一样的力气,却真正砸在了他心上。
“朕欠你的,今生都无法偿还了,兰音。”怎样,都还不起了。
第40章 缘浅
雨似乎又下了起来。
周围皆阴沉得可怕, 她的梦里似有千百只长了獠牙的怪物,阴狠狠地望着她、垂涎着她,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不知谁说:“你再没有哥哥了。”
絮絮闻得此声, 当即便哭起来,以目光在自身搜寻, 哥哥的身影。
终是.......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距离知道噩耗已过去了两日, 絮絮的情绪倒是渐渐稳定下来了,容璟下令后宫中人不得再踏足承庆殿,就连皇后也不允准。
只是可惜, 哀大莫过于心死,此番崔演骤然离世,终究是伤了絮絮。
人家说双生的孩子彼此间多有感应, 崔演又那样疼爱自己妹妹, 他若是寿终正寝, 或许絮絮好不会那样难过,可偏偏......是死在那样的境况下。
“为何......同行的那般多的人, 为何只有哥哥罹难。”容璟自她面前而过, 她只是微微抬了抬头, 眼中并无丝毫光亮,只木木地重复着一些话。
“为何,死的是我哥哥。”絮絮始终都想不明白。
哥哥是那样好的人。
平素便周济清河的穷人, 逢至灾年还会开仓放粮,这样的人,如何会英年早逝。
“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絮絮捶打自己,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一只手在床榻上寻找着什么。
“不是你的错!”容璟再也瞧不下去了。
“不是你的错,兰音。”他抓住絮絮不安分的手掌,扣在自己胸前,微微吻了吻,而后注视着她道:“不是你的错。”
絮絮呜呜哭起来,哭声断断续续的,容璟大约能听明白一些。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我自出生便是一个从无,从未给家中带来一丝欢喜,我的选择、我的存在,一切俱都是家族的痛苦。若没有我,薛辞如何会死,若没有我,哥哥又何至于先天体弱,若非他体弱,这次事故......又怎会不幸......罹难。”
“我是个不详的人,容璟,你明白吗?”
容璟想过崔演的离世会给絮絮带来很大冲击,可他从未想到,竟会让絮絮这般痛苦,甚至于一直在不断的否认自己。
他将兰音扣在怀中,小心安抚着:“怎么会与你有关呢?一切命运使然罢了,不怪你的,你是上天赐予朕的礼物,是朕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崔演、你爹娘还有朕,都为你的存在而欢喜不已。”
“倘若崔演无事,想必也会如此对你说的吧。”
“况且,其实你哥哥的病情,并不似你眼中那般轻,早些时候朕派去的太医为你哥哥诊治过,最迟也就是今岁的事了,与其战战兢兢的等待死亡将至,倒不如一场意外长埋黄土,况且你哥哥也算是因公殉职,死的忠烈,必为后世标榜。”
絮絮抽泣着问他:“哥哥......从未告诉我这些。”
哥哥习惯在家人面前,尤其是她面前,粉饰太平,不愿意将那些个久远得看不见的未来摊在她面前,叫她担忧。
“四喜,去将上月崔大人传来的书信拿来。”
崔演晓得自己行将就木,倒也时时准备着,此前去随州时便隐隐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是以特传了书信回来,特在述职信中嘱托,若是自己一去不回,万要将此书信转交给自己的妹妹,崔贵妃。
四喜捧着个锦盒,躬着身子,走到絮絮面前,小声道:“娘娘请打开这个。”
絮絮收了眼泪,看了一眼容璟。
容璟点头示意兰音启开盒子。
她揩了揩面上的泪渍,小心将那木盒打开,一入眼,便是一张小小的书笺,上头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
眼泪一瞬间憋不住得想要喷洒而出。
絮絮生生忍住,将那信笺展开。
“吾妹亲启。”上书四个大字,是崔演的亲笔,封口处以火漆封好,表示除她之外,再无旁人瞧过。
容璟将头撇开,只余絮絮一人。
“兰音,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已然不在人世了。其实我或多或少,心中早有预料。我大限将至,是命定之事。你不要为哥哥难过,这辈子,我狂过、痴过、笑过、哭过、爱慕过也后悔过,人生百态尝了十之八九,富贵荣华唾手可得,没什么不满足的了。我要先爹爹一步去见娘亲了,不要怪容璟,他没有什么错,哥哥是很愿意去随州走一走的,他是了解我的人,必也会给我这个机会。我平生只一件最后悔的事,便是愧对了你。”
“我有私心,我这辈子,唯一真真正正对不起的人,只有你。”
读至此处,絮絮愣了愣,而后看了眼身旁的容璟。
“爹爹要你光耀门楣,因为陛下钟情于你,我比他想得要多一层。我瞧过陛下最落寞的样子,除夕宫宴,举国欢庆,我坐在席位上,却只瞧见他无尽的落寞,他坐拥天下,可再没了快乐,倘若我能,我会尽我所能给他想要的,可是我不能。”
“于是我想到了你。我晓得你在扬州,也晓得你还活着,想着,若是你到陛下的身边,他该多么开心。那年路过扬州,我瞧见你大着肚子,一个人站在街角,虽狼狈,但却很自由。那时我是真的想,生生世世纵着你,护着你,为你留得安宁,叫爹爹一世也找不见你。”
“可是妹妹,我终是自私了一回。”
“因为我想我喜欢的那个人,快乐起来。”
“我无什么可还你的,唯此一条命,便给了你吧,只愿你今生,平安,喜乐。”
难怪哥哥,这么些年都只是一个人,难怪哥哥,要在鼎盛风光的时候离开京城,蛰居清河,难怪哥哥......对容璟,这般想见又不敢见。
她所不屑一顾的,是哥哥痴痴不能得的。
这世上有情人,多是这样的痴。
“兰音,我有时想,若我是女子,那该有多好。”原来哥哥那时所说的痴话,并不是痴话,而是他一厢情愿的期盼。
可他除了是崔演,还是崔家的嫡系继承人,身上背负着家族的容光,不许,也不能这般任性。
他的感情,只能默默收起,然后......埋藏在最深处。
絮絮几乎是泪如雨下。
手中的信笺被攥皱了,泪水模糊了眼睛。
薛辞走的时候,她也不曾那样哭过。
“兰音,朕在呢,不要怕,朕会照顾你一生。”
絮絮泪眼望他,只觉得无限悲哀,揪着容璟的衣领,原还想指责些什么,可到了嘴边,却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能抱着他痛苦。
“为何是你,为何是你啊!”
哥哥的一生,都是个悲哀。
他从未为自己真正活过一次,一直在为崔氏考虑,为她和爹爹考虑,以至于,白白耽误了自己的一辈子,甚至于在死前,都未见到家中任何一个亲人。
何其悲哀。
“那样大的风雨,哥哥该有多害怕啊。”她喃喃念着,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陛下,容我回去为哥哥送行吧。”
自出生起,她便与哥哥在一块,因是双生子,感情比之其他兄妹,自然要深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