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44)
平王瘫倒在地, 只觉今日来的真不是时候。
德妃用帕子拭了拭眼泪,又断断续续地哭起来,只是间或抬头瞧一眼容璟的神色。
陛下宠爱贵妃, 世人皆知。
贵妃身子弱,这一胎乃是意料之外,可素日里并未见着贵妃显怀, 是以孕期应是不长, 最多不过三个月, 这时节的孩子最不易保住。
若是处理不当,兴许日后连受孕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容璟斥了德妃一句:“还哭什么, 要哭回你宫里哭去。”而后又与皇后道:“叫这后宫中的人皆不许去承庆殿。”
便迈着步子走了。
四喜急匆匆地追上去, 走前回首与皇后对了一眼, 默默摇了摇头。
这回才是真出大事了。
待到皇帝背影全然消失,德妃才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陛下对臣妾等,就这么冷漠无情?”
又是一道雷劈下, 外头的天色也暗沉了下来,闪电划过,宫宇内短暂地亮堂了一下,皇后神色不明,眸光瞥到德妃, 只是静静盯着。
“是有人,踩到不该踩的地方了。”宫里平静了许久,总是有人要倒霉的。
骤雨倾盆而下。
夏日里多是阵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急匆匆一阵子,却没得叫行路的人沾了一身雨水味。
又如从前一样,皇帝兴起来时,总是不管不顾地淋着雨。
可是这回却是急的。
四喜举着御伞,在后头一直追,仪仗们早已不再是少见多怪的样子,见了皇帝这样疾跑,也只能举着重得不得了的仪仗在后头猛追。
容璟少年带兵,称帝后也不荒废武学,是以这身体耐力还是俱佳,跟随的人呢,长期追着皇帝脚步,倒也没一个体弱不能的。
只是手里拿着东西,到底跑不过自家皇帝主子。
容璟几乎是飞奔而去的,只恨宫中不能纵马,否则短短数里距离何至于耽误这些功夫。
廊檐下尽是避雨的宫人,先头还不晓得在前头跑着的男子是谁,众人都有些愣怔,直到瞧见了那群标识出众的仪仗,和揽着拂尘的四喜大公公。
陛下何以宫中疾行?
沿途皆是行礼的,甘凛微趁着众人皆低头默视地面的时候悄悄抬了点头,见陛下雨中狂奔,顿感惊愕,然后悄悄又低了下去。
她背脊挺得很直。
娘从前与她说,若要做人上人,便要先挺直自个儿的腰板,她相貌甚好,如何不能在后宫如鱼得水?她们不敢,她们不能,是她们心怀顾忌,不敢放手一搏。
皆是愚昧懦弱之人。
“诶,陛下都走了,你还屈膝做什么?”同行的宫人抵了抵甘凛微的手肘,她才如梦方醒,将屈着的膝盖站直了,好奇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那宫人叹了口气,道:“崔贵妃小产,这宫里,不知又有谁要倒霉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崔贵妃的事早不再是秘密,她入这深宫无异于投身猛兽之笼,陛下的宠爱于她,皆是负累。
会小产,大约也是预料之中的。
甘凛微收起她那幅了然的表情,转而也学着旁边宫女叹气道:“谁说不是呢,陛下待贵妃那样的好,贵妃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雨势渐小,甘凛微伸手接了一点雨丝,而后慢慢踏出去,旁边的人拦着道:“你作什么?若是淋坏了可没人管你!”
她却是不管:“误了差事小命也不保!”惹得旁边的宫人也跟着她一块,好在是雨逐渐停了,却也免不了浑身湿透。
甘凛微顺着皇帝走过的地方,一步步描摹。
总有一日,该会是她的。
雨停了,天色却并未好多少。
承庆殿灯火通明,该点的灯全都点上了,就连耳房和小厨房的灯也一应俱燃,因为先前并不晓得贵妃有孕,产婆什么的也无准备。
前头替贞嫔接生的稳婆前些日子才打发出宫去,太医院在外头斟酌了许久,才敢上手。
絮絮流了很多的血。
“许姑姑何在。”容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四喜忙寻了人来,许姑姑是正在内殿盯着稳婆的,不过有翠屏在一旁,两个人倒显得拥挤些了。
许姑姑浑身颤抖。
她入宫数年,除却兵变的那晚,还从不曾有过这样害怕的时候。
“奴婢向陛下请罪。”她直直跪下去,膝盖撞在地上,听着都叫人觉得疼。
冷汗迭出,场面压抑得叫人说不出的恐惧。
“拖下去,杖毙。”他冷漠而又直接。
许姑姑瞬间瘫软在地,眼睛睁得浑圆,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
陛下这些年来光施仁政,宫中宫人偶尔犯错也不过小惩大诫,终归不曾伤了性命去,先头贞嫔产子那会,陛下也只是责了她身边人,却不曾要了性命。
她忽才想起从前的传言。
九皇子性格孤僻,冷傲难近,最是阴鸷乖戾。
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仁慈之辈,况且仁慈之辈又怎能做出兵变的决定来?
皇帝素来杀伐果断,以往不计较,只是因为没有上心。
可眼前这个才是真实的陛下。
从头到尾,叫人看一眼都不寒而栗。
他是素来如此的,从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贵妃有孕数月你等都不曾发现,今日不光是你,若是贵妃有事,承庆殿所有人都要给贵妃陪葬。你们最好祈求贵妃平安。”他扫了一眼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承庆殿众人。
小贾子偷偷瞧了一眼他师傅。
四喜摇了摇头。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这样的事,他也是爱莫能助了。
况且天子一怒,浮尸百万。
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端,容璟几乎没力气去看,只攥着拳头,嘶哑着声音与四喜道:“给朕查,朕要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四喜顿了顿,而后领命下去。
走时带了一队的金吾卫。
这次之后,只怕金吾卫要狠狠换一披人了,至少得是自己人。
不知过了许久,容璟将视线从天空转向兰音的寝殿,那里头出来一个蹒跚走路的妇人,她袖口上沾了一些血迹,容璟觉着扎眼的很。
那妇人也是惊惧交加,怯懦地不敢看皇帝的脸,直挺挺地跪下去,背脊弯得像虾米。
她颤巍巍道:“好在是贵妃先头有过一胎,是以终未有什么大的影响,只是这个孩子实在太小了,奴婢们无力保住。”
那妇人究竟说了什么,容璟也没听见耳朵里,只满脑子都是“贵妃先头有过一胎”。
她和薛辞,原有过一个孩子了。
她骗了他。
她和薛辞,除却婚姻缔结的联系外,还有一个孩儿。
他能斩断兰音与薛辞的联系,却怎样也斩不断兰音与那孩子的联系。
孩子是母亲的心血,是母亲身上实实在在的血肉,那血肉自身上掉落,而后孕育成人。
只要有一方还活着,便是不死不休的纠缠。
“做的很好,赏。”容璟缓步走向旁边的金吾卫,默不作声地摸向他手中的刀。
那妇人见皇帝不但未生气,反而还要赏赐自己,登时也是高兴得很,忙千恩万谢的磕头。
“多谢陛下赏赐。”
“贵妃生过孩子的事,除了你,还有谁晓得。”他缓慢问到。
那妇人得意道:“她们经验尚浅,又只有小妇人一人助贵妃小产,是以唯奴婢一人知晓。”话语里满是欢喜。
“那很好。”倒是......省事多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容璟俊美的面庞被勾勒出,紧跟着而来的雷声恰时掩盖住妇人惊呼的声音。
“此人照顾不周,害得贵妃险些丧命,拖下去处理了。”
容璟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而后将帕子丢给四喜,顺势给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四喜低下头不敢说话。
在场除了那妇人,便只有四喜和皇帝晓得贵妃生过孩子之事了,金吾卫离得不近,根本听不着。
“此事若有泄露,只会是你。”容璟盯着他,眸光闪烁。
而后他拍了拍四喜的肩膀:“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寝殿之内
絮絮已然度过危险期了,太医们站在殿外,商议着用药事宜,冷不丁进来一个人。
太医们抬头望去,急匆匆行礼:“陛下万安。”
容璟点了点头,问道:“贵妃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道:“贵妃无碍,只是失血过多,要好生补一补,于往后子嗣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