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夜游+番外(102)
瘟鬼的语气与顾徐行太熟稔了,高烧将残存的理智烧成飞灰。
怀疑的种子一夜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瘟鬼没有一点隐瞒,第二日清晨门被拿着刀斧的村民劈开,病气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弥漫,可怖而又残忍。人群身后站着黑压压的瘟鬼,看不见的火焰将人群中的恐惧点燃。
最后一道门劈开之前,云翳拖着沉重的身体挡在门上,恍惚间她看见步非烟的眼睛,那双眼冷静而深沉,全然没了白日里不谙世事的样子。
缩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挣破了枷锁。
云翳想,那就试一试吧,试一试看她会不会受家规的制约,“医者仁心,救苦度厄。”
步非烟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抬起眼看向云翳,却没有半分惊讶。
云翳如同魔怔一般继续道,“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师姐都会替你去死,步非烟,你可怜可怜他们,你可怜可怜世人。”
步非烟半晌没有任何动作,似乎与云翳对峙一般凝固在了原地。
她以一种很奇异的目光审视着云翳他们。
从前顾徐行与她说,云家的医道太高,不是起点高而是说他的要求太高了。他们要弟子舍生忘死,不计代价,似乎每一个云家的孩子都是为了当救世主而生的。云家人可怜世人,那世人又是否曾经回报半分呢?为乱世而死的云家人每一年不计其数,他们真的都是那样甘愿吗?
瘟鬼的那个问题很好,为什么世人只知道西绝,而不提医谷呢?
因为西绝的离经叛道是那些死去的医修未能说出口的呐喊。
神格是由本心生的,被道推上神坛的人终将跌得粉身碎骨。
顾徐行当时正在让她帮忙酿梅子酒,一边埋一边道,“你别听他们的,那是一群疯子。”
步非烟觉得师父说的对,哪怕是对她多有关照的云翳,也是疯子。
村民涌入,将不愿送命的救世主推搡了出去。
云翳的胸腔中都是血,她望着步非烟的背影忽然觉出一阵刺骨的痛意来,痛得她想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可她早过了嚎啕大哭的年纪,于是只能吐出一口血迹来。
她也活不久了。
云翳看着胸襟上的血迹,又在痛意中生出点微末的希望。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她整个人便是一个激灵,云翳回头看向身边的师妹们——他们有着一样的侥幸。
罪恶与天罚相伴而生,属于人的畏惧让他们对于步非烟的死产生了微末的期待,不论是否合乎道德。
步非烟不害怕,她年纪小却早慧,生来便没了父亲,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去。便是只剩下一具残骸,师父也会将她带走的。
她被人绑上灵母相内的十字架上,掌心被钉上了炼狱的钉子,然后是脚踝,最后是喉咙。
修士没那么容易死,即使喉头被贯穿,她还活着。
村民们在瘟鬼的指挥下将她手腕上的血管割断,深红色的血液像是溪流一般顺着她的指尖脚底缓缓落下。
太痛了,痛得步非烟想叫。她残破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她来到人世上的一声惨叫。
酷刑没有停止,炼狱站在人群中看着痛苦的步非烟。
它想要的是绝望与痛苦的天焚血,上一个有这样体质的人是她的父亲北境,那是个天道之外的人。若是他的儿子,大概也能用上一二。
很快就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忽视的冷。
她的眼睛似乎越来越重,连睁开也不再能。
步非烟垂着头挂在十字架上,嘶哑着喘息。
血液闭合的那一刻,炼狱之门在她脚下大开。
山川同响,万壑共悲。曾经压在三川五岳下的炼狱鬼怪们从沉睡中醒来,浩劫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顾徐行披着一身血衣回来的时候,目眦尽裂,她顾不得规矩,将那些凡人一掌劈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步非烟从十字架上卸了下来。
活了几百年的西绝顾仙君取钉子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按住步非烟支离破碎的喉咙,灵力像不要命一般往里送。
“师父来了……非烟不怕……对不起,师父来晚了。”她贴着步非烟冰冷的额头道。
命数将尽,步非烟像是忽然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顾徐行身上都是血,有她的也有别人的。
步非烟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抹了一下顾徐行的脸。然后靠近了些,像是小时候那样撒娇,“师父……我好疼。”
她的声音太低哑,似乎只有气音,却足够顾徐行听清楚。
她的小徒弟今年刚过十八岁,这是唯一一次听到她开口。
那只手用尽了力气,带着顾徐行自己都没发现的眼泪,脱力一般坠了下去。
步非烟就这样魂归天地了。
第 92 章
炼狱之门露出一个漆黑的缝隙,无数阴惨而怪异的怪物从那道缝隙中逃逸而出。
阴风将顾徐行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她怀中抱着了无生气的步非烟,脸上是两道干涸的泪痕,而眼角是一团血迹。
她心里的弦骤然崩断。
顾徐行恍然站起身来,回头看向立在台下面露恐惧却又万分庆幸的人群。
她看见站在远处泪流不止的云翳。
她看见城内外翻涌的黑云。
顾徐行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高看了自己,更高看了云家嫡系弟子的承诺。
炼狱想要她做交易不假,它更想要步非烟身上被她藏了十八年的天焚血。
躺在顾徐行怀里悄无声息的步非烟大抵是死前夙愿了却,见到了师尊故此没什么狰狞感。她年纪尚小,脸颊上还有点肉,面容还显得有些天真。
顾徐行没说话,伸手为她擦干净了脸上的鲜血,然后抱着她从灵母台上跳了下来。
满地尘埃被她的衣衫带起,黑气与炼狱瘟鬼凡人看不见,他们谨小慎微又带着蠢不自知的天真对着顾徐行跪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谢谢仙人救命之恩啊!”
“对啊对啊!”
“谢谢仙人救苦度厄!”
“我们要给云家医谷立碑!大功德啊!!大功德。”
道谢与感激如同群鼠窸窣的声音响起。
从前顾徐行是不受人拜的,她看着跪在十字架之下的人群久久没有开口,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连转转眼珠也很难。
群鬼嘶嚎,她身后十字架染血,鬼气凝成一盏巨大的旋涡状黑云,而她立在无人看见的风暴中央恨意丛生。
“既然感谢,那就跪着吧,为我的徒儿守灵三日。”
她的眼睛被阴影吞没,表情无悲无喜,像极了云家每一位圣手的神像。
“你们的病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抱着步非烟离开了人群,直接进了城隍庙。
顾徐行半点不避讳,将台上腐烂的祭品一扫而下,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铺在步非烟身子底下,她万分小心将小徒弟的尸骨放在了上面。
她身后传来噗通一声,云翳踉跄着跟了过来,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她身上的病症却全然消失。
顾徐行为步非烟整理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她似乎忍耐了太久,收回手仰头吸了一口气,然后偏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云翳。
脚步声凌乱,几个师妹们跟不上师姐的动作,一过来就看见这么一幕。
顾徐行没在意,她看向云翳,“怎么跪下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听着就像一个慈爱的前辈在关心后辈。可台下四人却听得遍体生寒。
云翳说不出话来。
云初觉着气氛有些凝滞,斗胆开口道,“师叔……这事儿不能全怪师姐——”
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喉咙上骤然出现一个血洞,她连辩解都没能发出声就直挺挺倒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顾徐行会真的杀了云家嫡系的弟子。
云翳已经傻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浑身黑气的顾徐行,喃喃道,“师叔……”
顾徐行转过身来俯视着她。
“不守承诺,是为不信。”
“不尊师命,是为不孝。”
“不护同门,是为不义。”
“苟且偷生,那是畜生。”
“云翳,你认吗?”
云翳张着嘴说不出半分辩驳,云岑连滚带爬护在云翳身前,拽着顾徐行的衣角,“师叔……师叔……师姐没有。”
“弟子认……”云翳如同枯槁的木偶一般,颤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