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欲(55)
“我什么都没干,”良齐淡淡一笑,坦荡地回视,“阿轻在长安城中无亲无友,离开家乡太久思虑忧重,我便让下人陪着一起回吴郡了。”
见徐晏青依然不怎么相信的一张脸,良齐继续补充道,“世子若是不信,大可骑马去追,她们没走多长时间,想必世子若是紧赶慢赶些,定然能够碰见。”
天上有阴云渐渐堆积,遮蔽了当头的日光。明暗交替间,徐晏青看见了良齐温润外表下乍露一瞬的嗜血之意,仿佛暗夜里蛰伏许久的毒蝎,见惯了沙场的世子那一刻也不由得感受到了一股子寒意。
只是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只蝎子便看准了时机告辞脱身了。
徒留徐晏青站在原地,头顶乍起一道白光。
自从沈轻唯一一个“外人”被秘密软禁起来之后,整个儿良府上下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换了样貌。两名小厮面色肃然地分庭别立在府门口,见良齐进来了也是眼都不眨一下,显然训练有素,内院里两名负责浆洗的婆子也手握扫把挥得武武生风。
高墙林立,仿佛铁桶一般。
良齐穿过前厅来到东厢一处极为偏僻的深院内,金枣守在门边,屋里一片寂静。
“公子,”金枣福礼道。
“怎么样了?”
“小姐她......很正常,送去的东西也都吃了,没表现出任何抗拒。”金枣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疑惑,沈轻的脾气她比较了解,那是个恨不能捅天捅地的主儿,可这一回突遭此灾祸,却从未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愤恨。
这压根不像她。
“多叫几个人守着,”良齐笑道,“她是在找机会呢,如果人手不够,就叫她晚上睡着吧。”
金枣一愣,明白过来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是,公子。”
他们二人与沈轻只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进耳朵了。热茶在桌上腾升起缭绕的雾气,抚在上面的手被烫的红了指尖,顺着筋骨血脉,一路烫进了胸腔。
沈轻沉默地闭了眼,只觉得被人当空扎了三刀。
为什么?
她想,为什么一朝变天,连带着所有的东西全变了?明明互相陪伴青梅竹马十余年,自己又不顾一切前来长安帮他,为什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两扇门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随着外头的用力缓缓敞开。有光顺着缝隙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屋里坐着的人却只感受到刻骨的冰凉。
“阿轻,”他笑的依旧温柔,“我来看你了。”
沈轻背后蓦地起了一层白毛汗,浑身上下都如临大敌似的竖着。因为上次看见这个笑时,下一秒便被偷袭打翻在地。她不得不调动了平生所有的城府来稳住表情,但依旧在“心凉”与“悔恨”中崩出个凄然的口子。
良齐稳准狠地抓住了她崩坏的表情,坦然而坐,自顾自倒了杯热茶,低声说道,“阿轻......我很难过。”
沈轻后背挺得笔直,此时此刻她手里没有骨针,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只能处于被动。
“阿轻,”良齐从怀里掏出毒谱放在桌上,“你身上不该揣着这么危险的东西,这是谁给你的?”
自从毒谱出现,沈轻的两眼就一直死死盯在上面。她强行按住了几欲暴起的手,冷笑一声,“你也会在乎这个在乎我?”
闻言,良齐脸上浮现出一抹真实的落寞,“你在说什么?丫头,我曾经问过你,要不要真的同我成亲,你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
沈轻面色一沉。
“你说......你要回吴郡,”良齐偏过头看着她,眼底有些泛红,“你瞒了我多少事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可眼下连这个都要失去了......”
沈轻不想同他在这等事情上扯皮,她现在只想拿着骨针与毒谱远走天涯,离这沼泽一样的长安城越远越好。
这地方是会吃人的。
曾经她抱着一腔真情抛弃一切找寻至此,不料脖子上架着的刀却是本以为最亲近的人亲手架上的。
后颈上的疼痛犹在,沈轻心如刀割。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缓缓吐出口气,“不必再如此假惺惺,你知道留不住我的。”
良齐定定地注视着她,默了半晌好才突兀一笑,“我真的心悦于你,世间女子多是抚弄风花雪月,困在后宅寸土中争风吃醋。可你不一样,你不甘受困于桎梏之中,且聪慧机敏又心狠手黑,实在是我良配心选。丫头,”他抬手想抚一下莹润脸颊,却被对面人毫不犹豫地拍开了。张开的手指僵在半空,慢慢蜷缩成拳。
良齐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肯继续乖乖留在我身边呢?若是你像之前一样听话,我也可以接着陪你一起将这‘举案齐眉’演下去。那徐晏青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成如今模样?”
演?
沈轻别开脸,将目光落在屋外头的满地阳光里。
她快速地眨了眨双眼,生生憋回了涌上心头的悲凉怆然。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身边这人竟一直在陪着自己演戏吗?
那些深情的久别凝望与甜言蜜语,居然都是......都是假的?
身陷囫囵,沈轻始终紧紧绷着那根弦,这才没有全盘崩溃。
纵然心头再狠,终是逃不过身上流着的那捧“女子血”。
正直当午的光亮的有些过分,将眼底刺的生疼,满心像被煮沸了似的难受。一口郁结缠在嗓子眼儿里,噎哑了清亮的嗓音。
“我第一次见你,你十一岁,我六岁。”沈轻目光飘散,仿佛透过层层日光又看见了十多年前那个不及腰高的小儿。
“那年冬天,我偷偷溜出滚绣阁玩儿,却被漫天大雪盖住了回去的脚印,失了方向,蹲在月下嚎啕大哭,是你一边笑我傻一边拽着我一步一步走了回去。我十岁那年第一次被阿娘打手心罚站到天黑,也是你使计支走阿娘和看管我的众位姐姐,只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热乎的晚饭。那年你也不过十五岁,可已经能耍的滚绣阁团团转了。”
她顿了顿,眼底的潮意褪了涨涨了褪,反反复复,“我以为我们从小到大青梅竹马,可.....可你现在要说这些都是骗我的?是吗?”
良齐的脸掩在氤氲的水汽背后朦胧不清,此时的没有回答便是另一个回答。
沈轻缓缓地闭上眼,满腔酸涩终究化成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惜如此代价欺骗我、诱导我?为什么要在我身边停留十来年的时间?为什么明明可以继续欺骗下去、演下去却当众掀了底牌?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骗了我之后又要告诉我?
她茫然地想,我只不过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孤儿,撞了大运被阿娘捡到,给了一处挡风避雨的屋篷和一碗能活下去的热饭热菜。
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人这样惦记算计?
她扭了扭头,视线落在桌上的那本毒谱上。
良齐注意到她的视线,抬手将毒谱握进掌心,慢慢摩挲着。他动作轻柔,纸张在指腹间露出些许“沙沙”声。
这个动作像根尖锐的钢针,一下子捅穿了满腔堆积的疑问。
沈轻艰难地舔了下嘴唇,哑着嗓音说道,“你......来长安并非是为了复仇,是吗?”
良齐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愣了愣弯起嘴角,“果然还是我的阿轻聪明。”
沈轻从千头万绪中一把抓住了一根明晃晃的线头,几乎是依着直觉说道,“那你也不是......不是薛廉之子?这只是一个幌子?”
那人眼底黯了黯,“阿轻......”
忽然,外面一声震耳的吼叫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
“有刺客!!保护公子!!”
第44章 徐巍
随着一声“有刺客”喊起, 外头登时乱了起来。
门外的金枣与甲兆一齐冲了进来喊道,“公子!”
“怎么回事?”良齐没有动, 将手里的毒谱重新揣好。
沈轻不动声色的把手垂了下去, 刚好能握住底下坐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