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禄(24)
日日如此,风也如此,雨也如此,暑也如此,寒也如此。
是因为练剑,身体才会好吗?
赵轻罗觉得,陆千帆就是一个矛盾体。明明连自己仕途都不甚在意,看着毫无进取心的人,又怎会有日复一日坚持练剑的毅力?
但若是换一个说法,好像便能说通了。
陆千帆觉得今日火候已到,放下长剑,向门口那人走去。
他接过小遥递来的汗巾,与她打招呼:“小赵,早。”
对面逆光而站的小姑娘却没回应他的寒暄,睁着一双散着灵气的大眼睛一字一句道:“老陆,你是我见过的在你这个年龄最好的模样。”
陆千帆一听来了兴致:“怎么说?”
“成熟稳重又不失少年热忱,逍遥洒脱却又坚定有毅力。”赵轻罗眯眼轻笑。
这是她半月来的观察得到的答案。很奇怪,与书中的那个陆千帆没有一点相似,但依旧那么吸引人,吸引着她对他一探再探。
陆千帆的心蓦地漏跳一拍,面上打趣道:“你就这么了解我?”
赵轻罗似意有所指:“我比你想象得更了解你。”
言下之意:你过去做的一点事,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陆千帆却莫名觉得心一颤。他摸摸胸口,觉得大概是练剑方毕心律不齐的缘故。
“今天时辰还早,我们去吃早饭吧。”陆千帆下意识岔开话题。
“好呀,我早饿了。”赵轻罗也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
两人在饭桌上相对而坐。
赵轻罗吃饭腿也不老实,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腿也抖得十分欢快。
陆千帆虽不讲究,但从来坐有坐相。他无奈地看向她双腿,却无意捕捉到她裙下脚腕间的一抹乳白。
这人居然没穿袜子!
陆千帆迅速收回眼,觉得耳根有些热。
“老陆,你今天甚么时候能回来?”赵轻罗从面碗里抬起头。
“今日大概得到晚上。”陆千帆抓抓耳朵。
赵轻罗闻言惊讶看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归家。
陆千帆看她的表情刚想解释,赵轻罗已说道:“那好吧。万事顺利。”
她没有多问,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解释。
陆千帆觉得自己今天不在状态。
上马车时,陆千帆鬼使神差地对站在他身旁的赵轻罗低声说了句:“衣裳穿好。”
赵轻罗先是脸一红,低头检查却没看出错处,再抬起头时,马车已经扬长而去。
她又兀自看了半晌,才发现,自己没穿袜子。
这种程度对赵轻罗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她想起陆千帆方才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
书上说的的确在理,有些东西直到它消失,你才会明白它的弥足珍贵。
于赵轻罗来说,陆千帆便是如此。
往日里,他起码有半天时间陪着赵轻罗嬉笑,但今天,却一整天见不到他的人影。
赵轻罗这才发现,没有陆千帆,她的生活是多么无聊。
日子是空的,脑子也是空的,好像心也是空的。
她莫名觉得非常烦躁。
赵轻罗决定出去逛逛,整理好心情。
热闹大街上依旧人头攒动,赵轻罗忽然看到有一稚童在卖鲜花。
瘦瘦弱弱,屡遭拒绝。
她走过去,柔声说道:“小朋友,你这一篮花,我全要了。”
稚童闻言喜出望外。
只是赵轻罗掏钱时,忽然反应过来甚么。
原来,就算陆千帆不在她身边,他的一言一行依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
赵轻罗转身时,忽然长叹一口气,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唯你心动耳。
甜齁
赵轻罗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有表露心迹的机会,不过不是对陆千帆,而是对许闲月。
她才确定心意没多久,走上一座桥时,突然有人叫住她。
她回头一看,竟是半月前见过的许闲月。
两人打过招呼后,许闲月开门见山:“姑娘,我想向你打听陆大人的喜好。”
看着对面人三分娇羞,七分期待的模样,赵轻罗当时心里就凉了三分。
追爱路途还没开始,拦路虎就已经出现了吗?
“我可不可以不回答?”赵轻罗弱弱地问了一句。
许闲月一怔,不甘心地柔声问道:“为何?”
赵轻罗决定实话实说:“许姑娘,我们都是女子,我也就直说了。陆大人是我欢喜的郎君,他的喜好我不想告与旁人,对不住了。”
一直偷偷跟在赵轻罗身后的小乐本来正在上桥,闻言脚下一滑。
许闲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如银铃悦耳:“姑娘你真有趣。”
赵轻罗:“?”
“你误会了。那日之后,几个邻里听说了都想向陆大人送些东西,央我来问问陆大人平素喜欢甚么。今日我正好碰上你便问了。”许闲月解释道。
赵轻罗一怔,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实在抱歉,我这人脑子挺不好使的,抱歉啊。”
“没事,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我想想,他啊——”赵轻罗仔细回忆起来。
陆千帆这人,好像没甚么喜恶。一起生活近二旬,就没听过他对一样事物表达出自己的主观情感,好像万物皆可。
一言以概之:超然物外。
赵轻罗终于发现,自己还是没看懂他。
你言他放浪形骸,洒脱逍遥,那是天性使然。可超然物外——陆千帆不过双十年华,一路宦途享通,无甚波折,若是别人,定是鲜衣怒马,不可一世,他何以生出如此淡然?
鬼知道他到底经历了甚么。
“姑娘?”许闲月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大人他没甚么特别喜好的,如果有心的话,可以送些自家做的东西,许姑娘上次酿的蜂蜜大人就很是欢喜。”赵轻罗只能这样回答。
“多谢姑娘了。”许闲月点点头,一对虎牙从丹唇间探出头来,使她柔和的五官平增色彩。
赵轻罗想,这大概是名副其实的豆腐西施了:“没甚么好谢的。我叫赵轻罗,一回生二回熟,我与许姑娘便是朋友了。”
许闲月的脸蛋因为天气闷热红扑扑的:“好呀,若有时间定邀请赵姑娘到寒舍做客,赵姑娘要答应哟。”
“一定一定。”
两人在桥上又说了会话才分道扬镳。
山府。
金紫光禄大夫兼正三品吏部尚书山子涛年逾花甲,但看上去精神矍铄,不显老态。
山子涛是先帝股肱之臣,后因丁忧回乡三年,恰好躲过了十年前那场宫变。此后朝中形势大变,政敌有心压制,他于江湖之远久不闻朝廷起复的消息,便躲在山中再不问世事。后来朝堂形势混乱,才终于有人想起这个昔日的文官之首,向皇帝请旨,将已年过半百的山子涛请回,加官进爵,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山子涛为人正直,为官清廉,深受百姓敬重,享誉颇高,重回朝野不过六年,就隐隐又有文官典范的势头。
世人皆道山大人好人好报,起复做官,屡次越级拔擢。他们不知道的是,年逾半百的山子涛重回朝廷看见一片浑水时发出的那声悠长叹息。
此时,山子涛正于软榻安坐,他对面的年轻人盘腿看着桌上未解棋局。
“还没看出来?”山子涛摇着手中蒲扇。
陆千帆拿起手旁水晶盘中的一颗樱桃:“老师这一局实在出的精妙,学生自愧不如。”
山子涛睨他一眼:“真当我糊涂了?你小子少来,这便是你我第一次下棋时你摆出的局,你与我说解不出来?”
陆千帆被拆穿也没见丝毫窘迫,反而坦坦荡荡地继续胡诌:“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记得属实正常。”
山子涛年纪大了,没精力与他贫嘴,换了个话头继续说道;“若不是我叫杜将军给你传话,你是不是便不打算来看我这孤家寡人了?”
山子涛无妻室,唯有陆千帆一个门生。
“哪能呢,学生这不在这呢嘛。”陆千帆吊儿郎当地朝嘴里丢了颗樱桃。
“为何不愿来?”山子涛对他的话权当没听见。
陆千帆闻言端正了姿态:“不是不愿,是不能。”
山子涛叹口气,对他话中深意心知肚明,站起身,负手走至窗前:“你说说,如今朝中局势如何?”